第10章
生死
南楼第78层。理查德沿着消防楼梯三步并作两步,一眨眼就从74层爬了上来。他跑到最近的一部高速电梯旁,那里已有七八个蓝领模样的职员在等候下楼。这些职员在华尔街工资最低,平时就恨不得早下班,此时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能开溜回家,他们可不想与公司里那些“精英们”留在楼里做什么英雄。
理查德不耐烦地站在这些人身后,来回踱着步。“叮”,头顶电梯指示灯亮了,电梯终于来了。理查德预感电梯里一定很挤,于是他一改往日绅士风度,跨步上前挤到了这些人的前面。随着身后的抱怨声,面前的电梯门开了,果然,往日宽敞的电梯间里此时挤满了20多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理查德不禁犹豫了一下。此时,站在电梯里面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胖胖的拉丁裔男子往里挪了挪步,为他留出了一块地方。
“谢谢。”理查德一边迈出左腿,一边向那个拉丁裔男子投以感激的微笑,那人也向他回以理解的微笑。眼瞅他的尖头皮鞋即将迈入电梯门之际,轰隆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其身体推向一边,整个楼跟着晃悠起来。面前那部电梯上方的钢缆即刻被切断,电梯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垂直向楼下坠去,那一瞬间理查德看到电梯里那位拉丁裔男子还未来得及收敛起笑容的胖脸上那双惊恐的眼睛,理查德的身体随即重重地摔倒在一旁的地板上。
9时15分。苏世文跑回到离世贸中心不远的马路对面那家糕点店前,刚才走路20分钟的距离,他现在5分钟就跑到了。对面不断走来衣着狼狈,互相搀扶着刚从两幢大楼里逃出来的人,有的人身上还有血。苏世文这次没有走马路上方的过街天桥,那里早已被警察封锁,而是趁正在四处疏散行人的警察不注意,从一个缺口跑上面前的封闭公路并疾速横穿,奔到了马路对面正在燃烧的两幢大楼一侧。
他随即一点点向南楼靠拢。与自己行走方向一致的只有背着器械的消防员,穿着白大褂的救护人员,还有一些不知干什么的穿制服的人,这些人都急匆匆地奔向正在燃烧的两座大楼,没有人理会他。走到离南楼还有50米时,苏世文再也混不过去了。这里除警察外,还设了路障,只留下一个小缺口出入,进去的人得出示特殊证件。围着缺口已经有些人等在那里,他们像苏世文一样,焦急地惦记着还在大楼里与死亡搏斗的亲人、朋友、同事。这个缺口是从南楼疏散人员的主要出口。看样子只有在这里等待了。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林佳怡。
“我上网查到了,菲茨杰拉德的人事部在南楼的第77层。”
“噢……”苏世文惊叹平时做事迟缓的老婆短短几分钟就查清了妹妹所在的楼层,“还好,在撞击点下面几层。”他赶紧安慰林佳怡。
“嗯。你过河了吗?”林佳怡着急地问。
“我……我还在等船。”
“真的……”手机里开始出现很大的噪音,信号随即断了。
“叮叮叮叮叮”,迷迷糊糊之中林佳玮听到了诺基亚手机那熟悉的铃声,我还活着?林佳玮睁开眼睛,自己正趴在接待台厚厚的木桌板下面。她慢慢钻出桌子,四周到处是坠落下来的残破天花板,接待台上也落下好几块,要不是刚才自己动作快钻到桌子下面,现在恐怕已经被天花板压在底下了。接待台后瑞克刚才那漂亮的办公室现在已被堆成近两人高的残墙断壁所取代。多亏了黛米,自己要不是几分钟前跟着她到接待台,要不是她这张结实的桌子……林佳玮越想越后怕。
诺基亚手机的铃声还在想着,估计是姐姐林佳怡打来的。林佳玮开始四处搜寻那铃声的源头,是在其中一堆天花板底下,刚才飞机在头顶撞入大楼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不仅震晕了林佳玮,也将桌上的手机震出几米之外。她试着抬起一块天花板,根本抬不动,不得不放弃了寻找手机的努力。
她站起身,注意到忽然有一种白色的东西从头顶残破的天花板上向下蔓延开来,烟!一股股呛人的烟味随即扑面而来,她不禁开始咳嗽起来,眼睛被刺激得开始流泪,同时能闻到一种怪怪的以前从未闻到过的味道,有点儿像汽油,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子。
楼层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窗外楼下消防车刺耳的鸣叫,声音愈来愈清晰。林佳玮绕过眼前与脚下的各种障碍物,走到窗前向下望去,北楼底下早已汇集了上百辆红色的消防车、白色的警车及其他救险车辆。与此同时,上百辆红色的消防车正沿着曼哈顿的街道从三面向南楼这里汇聚。
刚从头顶上撞入大楼的飞机是一架联合航空公司波音767客机,与17分钟前撞入北楼的那架泛美航空公司波音767客机均为原定早晨从波士顿飞往加州洛杉矶,这是美国国内航程最远的航线。恐怖分子选择劫持这两架飞机袭击世贸中心这样现代化的两幢钢筋大楼,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这条航线的飞机上燃油装得最满。与撞入北楼那架飞机不同的是,驾驶飞机撞入南楼的恐怖分子显然更加冷静与老练,在南楼周围上空兜了几个圈子,选择了最具毁灭性的角度撞入南楼。此时林佳玮头顶上的楼层上除了燃烧的飞机残骸,飞机上携带的那几十吨燃油正开始浸入楼体。
林佳玮从窗口转过身,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刚才捡回一条命的短暂欣喜已烟消云散,她得赶紧从这里逃出去。可是除了背后的玻璃窗,自己周围三面都被坠下的天花板和残墙断壁堆积成的小山所阻碍,烟与刺鼻的燃油气味越来越浓。
“喂!周围有人吗?”她开始呼叫求救,“有人吗?救救我!”
四周仍然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刚才那些职员都哪里去了?飞机撞入之前不远处不是有人喊“飞机”吗?难道他们被压在天花板下面了?林佳玮不敢往下想。接待台桌上的电话已被砸毁,自己的手机又压在一堆天花板下,打电话求救已不可能。她的恐惧正在变成绝望,还有后悔,自己刚才逞什么能,要是听秘书黛米的,要是听姐姐的……唉!
林佳玮僵立了几秒钟,意识到此刻要逃生只有靠自己,自己所在的接待室与其他办公室都隔了一段距离。回忆刚才飞机飞行的方向,估计是从南面撞进来的,自己应该沿着走廊向北走。首先要爬过眼前近两人高的小山,她走近那些残破的天花板,里面还夹杂着钢筋与各种电线一类的东西,她左手抓住一条突出来的钢筋,抬脚登着一块天花板试着往上爬,“哎哟”,她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摔到了地面,右手手掌不知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血开始流出来。
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脚上的高跟鞋,走到接待台桌边,桌下只剩下黛米刚才换下的皮鞋中的一只,另一只已不知去向,她后悔刚才没听黛米的话换上她那双旅游鞋。窗外消防车的刺耳警报声让林佳玮容不得多想,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攀爬那座小山。
终于爬到了顶部,她小心翼翼地转身,开始从另一侧向下挪步。突然她听到不远处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林佳玮心中狂喜,不禁大喊:“嘿,这边,这里有人,救救我!”由于分散了注意力,她一只手没抓住,加上心里着急,整个人干脆从小山的顶部直接跳向了地面。在双脚着地的一刹那,她感到左脚一阵钻心的疼痛,但她顾不上那么多,踉跄着向传来人声的那边走去。
9时18分,离南楼遭袭击过去了15分钟。
“你从哪一层下来的?”苏世文正拦住一个刚从楼里逃出来的白人小伙子问。白人小伙子的西服已不知去向,白色衬衫上面一条条的黑印,红色的领带被他展开用来当口罩捂着鼻子。
“24。”惊魂未定的小伙子回答得倒是很干脆,看来同样问题已被问过多次。
“你从哪一层下来的?”苏世文又截住一个卷着裤腿、鞋里全是水的黑人女孩。
“23”。
苏世文站在路障缺口处焦急地等待着,他拦住每一个出来的人,问他们所在的楼层。听旁边的人说大楼在被撞的那一刻电梯便自动停止了运行,这些人都是徒步从消防楼梯走下来的。到现在问到的最高楼层是27层,根据这个速度估算,在77层的林佳玮还需25分钟才能出来。他抬头仰望眼前正燃烧的摩天大楼,耐心地数着楼层,火焰和浓烟集中在79至84层,那里看样子是飞机的撞入点。希望老天保佑林佳玮所在的77层没有被直接撞上,虽然只差了两层的缓冲区。她此时应该已经逃出危险区了吧?她已下到什么地方?
正想着身边人群有些骚动,有刚赶过来的人说刚刚又一架客机撞入了首都华盛顿的国防部五角大楼。此时头顶上开始出现战斗机在曼哈顿上空盘旋,周围也出现军人的身影,人们面色变得更加紧张。苏世文想给林佳怡打电话向她通报这里的情况,但又不敢打,他害怕林佳怡知道自己偷偷跑回到这里反而更着急。
“呜呜呜”,随着刺耳的警报声,眼前不远处又有三辆红色的消防车疾驶而至,从车上跳下的消防员们一个个裹着厚厚的防火服,背着几十斤重的装备,在烈日下站成一列。一个队长模样的人站在队前开始简短训话:“南楼里电梯已不运行,我们只能从消防梯爬上去,四人一组,每爬十层歇息一次。愿我们每个人好运。”
队列里的每一个消防队员都懂得队长的最后一句话意味着什么,他们像兄弟一样彼此拥抱,然后跟在队长后面,逆着正逃出南楼的人群,奔向那烟与火的地方,虽然他们心里都清楚那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南楼78层。
刚才在电梯旁只差一步,他逃过了随失控的电梯间坠楼的厄运。从地上爬起来,电梯跌落一刹那站在里面为自己腾出地方的拉丁裔男子那恐惧的目光一直萦绕在脑海里,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几分钟前窗明几净的办公大楼内现在一片狼藉,眼前到处是白色的浓烟,空气中夹杂着刺鼻的燃油气味。理查德跟周围所有人一样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捂着鼻子。一种烘烤的感觉正从头顶蔓延开来,楼道另一侧不远处能隐约看到正在燃烧的火焰。
“得赶紧离开这里。”他一边这样默念着一边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烟与火,还有跌落的天花板,往哪里走?周围那几个刚才被自己夹了塞的职员也正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像自己一样捂着鼻子咳嗽着环顾四周,却没有四散跑开,而是不约而同地看着自己。
“你们快逃命去啊!盯着我干吗?”理查德看着眼前这几个其貌不扬的蓝领职员,他们正以一种期待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理查德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本来雪白的衬衫此时已看不出原色,但那条刚才在卫生间里重新打好的蓝色塞万提斯领带依然笔直地挂在自己脖子上,脚下的Gucci尖头皮鞋仍然闪着亮光。噢,他们看自己这身打扮,再加上刚才抢先上电梯时那股不顾一切的果敢劲儿,估计是将自己看成像莱瑞一样的经理了,这种危急时刻人本能地寻求强者——领袖。
可自己不是莱瑞,虽然也是个管理经理,公司裁人时他却连手下的人都保不住。与莱瑞不同,自己从未想过当什么领袖,也不是那块料。与眼前这些人相比,自己只是比他们运气好些,也许稍微聪明一些,钱多一些,长相好一些,更招女孩子喜欢些,但是事情真的来了,连自己喜欢的女孩都救不了。眼下别说是去救莉莉,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活命。对了,还有自己的秘书凯莉,刚才她如果真听了自己的馊主意坐上电梯……
理查德开始去兜里掏手机,希望自己的女秘书没有听自己的话。
“嗨!你是不是刚才从楼梯那边跑过来的?”这时身边其中一个职员开了腔。
“我?哦,对。”由于受到惊吓,理查德忘记了自己刚才就是从消防楼梯爬上来的。
“那你现在领我们去那楼梯口。”另外一个人说。
不容理查德多想,他被几个蓝领职员簇拥着去找来时的消防楼梯,看来这个领袖不想当也得当了。
此时的楼道已失去原有的模样,理查德凭着记忆领着一行人绕过一堆堆障碍物,摸索前行。不时有燃烧物从头顶坠落,楼道里的烟也越来越浓,人们边走边咳嗽,大口喘着粗气。身后几个人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理查德边走脑子里边极力回忆着来时的路线,此时除了愈来愈强烈的恐惧,还有被这么多人信任甚至托付生命的压力。
“哦,就这儿。”理查德看到眼前的走廊出现了一扇熟悉的门,他清楚记得自己刚才从楼梯口出来时就是开这扇门进入的走廊,他的脸上不禁出现了笑容。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也都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个看上去一表人才的经理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哎,这门怎么拧不开了?”理查德用手使劲扭动门把手,可那把手纹丝不动,“刚才来时我一拧就开了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来试试。”身后几个蓝领职员里有一个大块头壮汉,对着门忙乎了一通,仍然无效。
“你肯定刚才是从这里进来的?肯定开的是这扇门?”一个职员问理查德。
“当然,我不会记错。”
“用身体撞!”另一个职员冲着那个还在忙活的壮汉喊。
“好的。你们几个让开点儿。”那个壮汉退后几步,助跑过去,宽厚的肩膀向那门撞去,这要是一般办公室的门早就被撞开了,可他的身体像是撞在了砖墙上,顿时被弹了回来,那门依旧丝毫未动。
“这是一扇钢门。”看着倒在地上疼得骂人的壮汉,一个职员说道,“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公司进行火灾逃生演习时,那演示员提到过消防楼梯与楼道隔着的那道门是钢的,异常坚固,发生意外时可以将消防楼梯与楼的其他部分隔离,并且钢能传热,这样打开门之前只需用手一摸,便知门的另一头是否有火,以防一开门被火海吞噬。”
“嗯,这门一定是在刚才飞机撞入的冲击力下自行锁死了。”理查德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几个人面面相觑。”
“去找另一处消防楼梯吧,这楼里应该有三处。”
“来不及了,我们的退路已经被火切断了。”
“看看附近有什么重物可以用来撞门!咳咳咳……”
“没有……。咳咳咳……找不到。”几个人乱作一团,烟越来越浓。
理查德一个人跌坐在走廊一角,看着周围几个人徒劳地折腾着。他开始感觉喘不上气,一把拽下领带,脱下衬衫,将自己的鼻子和眼睛全部紧紧捂住,只用嘴吸着气。那呛人的浓烟随即进入嗓子眼儿,感觉像是喝了辣椒水。他心里明白,这样下去过不了5分钟,几个人便会窒息而死。他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些从北楼窗户爬出纵身于蓝天的生命……。他越想越害怕,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吸气的嘴大喊:“救命啊!”
正在撞门的几个人也停下来跟着绝望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救命!救命啊!救命!”
“砰,砰……砰,砰……”没过多久,理查德感觉自己身旁的墙壁有撞击声,“砰,砰,砰……扑哧。”,离那扇铁门一米远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一个铁棍的尖棍头捅了进来。理查德与在浓烟中已放弃最后努力的其他几个人扑向那个洞,贪婪地呼吸着那以前从未觉得如此新鲜的空气。
“闪开点儿!”洞的另一头传来呼喊声,紧接着那个洞被越捅越大,一个人的脑袋从那个洞的另一头钻了进来:“你们还好吧?再往后站!”
那人将脑袋收了回去,随着一阵稀里哗啦,那个洞被越捅越大,“你们现在可以出来啦!”
理查德与另外几个人弯腰从洞里爬了出来,外面便是消防楼梯的台阶,楼上正有人陆续往下走。两个戴着建筑工地头盔的男子每人手里提着一个尖头铁棍正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就是刚才探进脑袋的那个人,此刻他正示意沿楼梯向下走的人快速通行。
“这墙壁……”理查德看看那个洞,再看看那看似水泥砌成的墙壁。
“这面墙其实就是几层硬纸板。”另一个戴着头盔的男子说道。
“你们别在这里停留,跟着下去吧。”那两个人说完又转身弯腰钻进了那个大洞。
“你们……”
“他俩可能是大楼维修办公室的。”旁边有人说。
“我们已经逃出来了,他们还钻进去干什么?他们俩疯了吗?”
“肯定是进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被困在里面。”
“这才是英雄!走吧,我们挡住上面下来人的路了。”
理查德一边跟着人流沿着楼梯往下走,一边后悔刚才没有拥抱一下那两个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至少应该问一下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