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夜

2001年9月10日傍晚，纽约曼哈顿的天空阴沉沉的，中城的百老汇大街两边剧场的霓虹灯与不远处时代广场上闪烁的巨型广告牌交相辉映。霓虹灯下，各剧场门口站立着排队等待入场的人群。

53街与百老汇大街的交汇处有一座像是剧场一样的建筑，这里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大卫·莱特曼的演播厅，大厅门口的黄色广告牌上是小眼睛、戴着眼镜、满脸坏笑的莱特曼本人的巨幅头像。演播厅的对面，百老汇大街的另一侧是现代化的喜来登酒店。此时酒店临街的一间客房里，一个胖乎乎、头发乌黑，嘴边长着一颗小黑痣的小女孩正伏在窗前向楼下大街上张望。13岁的赵天慧第一次来曼哈顿，她被窗外的灯火迷住了。

“琪儿，你今天还没练琴哪。”一个30多岁的女人走到窗前关上窗帘。

被称为琪儿的女孩回身看着那个女人，记忆中妈妈似乎永远穿着同一件高雅的白色尖领衬衫。“妈，我今天不是已经给那些老师弹过了吗？我好困。”

“别偷懒，快弹。”女人严厉地说。

看着妈妈那不容置疑的样子，小女孩噘着嘴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开始调音。

侯心娜很少叫女儿的大名，她总觉得前夫给女儿起的名字天慧太古板。她更喜欢叫琪儿这个小名，听起来有艺术的气息，又适合女儿活泼的个性。她看着女儿那不情愿的样子，有点心疼。昨天晚上她们从新罕布什尔州^[6]坐飞机过来，今天又累了一天，但9年都坚持了下来，今天不能破例。从4岁开始学小提琴的女儿也许遗传了自己的音乐细胞，在这方面的确有天赋。这次从波士顿赶到纽约是来参观位于中城林肯音乐中心的茱莉亚学院。经人介绍，一位华裔教授下午听了女儿的演奏，刚听了一半便建议她报考学院的附中，走时还诧异侯心娜为何未让女儿早些来。

侯心娜何尝不想让女儿尽早进入这所世界最好的音乐学院学习。但她一直犹豫，不希望女儿走自己的路选择音乐做职业。美国出生的天慧6岁随父母回中国，今年提前一年考上了著名的菲利普斯埃克塞特中学^[7]，于是在母亲陪伴下又回到美国。侯心娜希望天慧能最终考上常春藤名校，将来做一名学者或银行家。

这次曼哈顿之行是在女儿的一再要求下才实现的。参观茱莉亚学院回来，侯心娜感叹纽约确实是藏龙卧虎之地，波士顿虽然是美国的文化重镇，但纽约才是美国的文化中心，尤其是她的包容性，看看茱莉亚学院课堂上那些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音乐天才便知。

如果秋天时真被茱莉亚学院附中录取，琪儿每周的星期六都要到茱莉亚校园去上课，一直到高中毕业。那样她们就得从菲利普斯埃克塞特退学，搬来纽约，侯心娜还是很犹豫。她得给在北京的琪儿父亲打个电话，虽然她不愿意再跟这个男人讲话，但他毕竟是琪儿的生父，女儿的事还得与他商量，更何况他支付着女儿在美国所有的费用。

琪儿调好了琴弦，右手拿起琴弓，用下巴习惯性地将小提琴夹在左侧肩膀上，腾出左手翻动着面前架子上的乐谱。

“琪儿，过来，你爸爸打电话问你今天参观学校觉得怎么样。”

“我不想理他！”琪儿说着跑进卫生间砰地关上门。从记事起琪儿印象中的爸爸是一个科学家，那时全家在加利福尼亚，他每天都在大学实验室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家里只有妈妈，做饭和照顾自己，爸爸和妈妈那时很少吵架。自从回到国内以后，爸爸好像变成了企业家，每天还是回家很晚，但不知为什么爸爸和妈妈开始天天吵架，后来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好像是爸爸跟别的女人好了，再后来妈妈就带自己回到了美国。从小爸爸就宠爱她，但渐渐懂事的琪儿开始恨他，她觉得是爸爸抛弃了她和妈妈。

见女儿将自己关进卫生间不出来，侯心娜对着电话说：“你听见了吧，她不想跟你说话。”没等电话那头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离喜来登酒店仅三个街区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商业街——曼哈顿中城第五大道。一家挨一家的时装店争奇斗艳地分布在街道两旁，在这里几乎能看到世界上所有时装品牌的门脸，似乎只有在第五大道占有一席之地才能被列入名牌行列。刚下班匆匆行走的纽约人，东张西望一饱眼福的观光客，从一扇扇玻璃门进进出出的购物者……此时的第五大道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

据说女人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两件事：大吃东西与疯狂购物。这话一点儿不假。上星期在理查德的生日派对上赌气离开后，莉莉一直闷闷不乐。昨天周日拉着好友林佳玮吃遍了纽约大街上的零食店，待开始购物时才意识到周日商店都关门很早。意犹未尽，今天莉莉干脆请了一天假，林佳玮舍命相陪，来美国后破天荒地旷了半天课陪莉莉逛第五大道。此时天色渐暗，逛了一天，林佳玮跟在莉莉身后，两人手里各自提着一个大购物袋，里面却是莉莉今天下午买的衣服，林佳玮只为自己买了一瓶香奈儿香水。

“噢，对了，你还得去吃‘赔罪晚餐’哪，七点半是吧？快打一辆出租车，时间快到了。”林佳玮边说边从一个购物袋里掏出莉莉为自己挑的那一盒香水，然后将两个口袋递给莉莉。

“你就这样让我一个人拿着两个这么大的包？怎么也得送我到餐馆啊！”

“那不好吧？你们俩的约会我凑什么热闹。”

“走吧，送到门口你就回去，反正离你宿舍不远。”莉莉拉着林佳玮叫了一辆出租车往下城驶去。

纽约曼哈顿下城的翠贝卡西边紧靠哈德逊河，南面与世贸中心只隔几条街道。这里是纽约艺术气息最浓郁的一个街区，狭窄的街道云集着画廊、酒吧及各式餐馆。这里离纽约大学以及林佳玮的学生宿舍都不远。

“你帮我探头看看他在不在？”一家法式餐馆窗外，莉莉示意林佳玮。

“这……”

“别担心，他只见过你一面不会认出你，我想自己看也看不到啊。”

“噢。”林佳玮踮起脚尖，趴着窗户好奇地往里张望。身着西装，看起来刚下班的理查德正坐在屋内一角，脸上略显倦容。男人穿上西装就是添色不少，更何况像理查德这样天生英俊的男人，只是在汉普顿斯那两天看惯了他穿T恤衫的模样，突然换上西装感觉有点怪怪的。

“嘿，你怎么看这么久？他还没来？”

“来了，看样子已经等你很久了。”林佳玮将视线转向莉莉，“好了，我任务完成了，放我走吧？”

“我改主意了。”

“啊？”

“我不进去跟他吃饭了，就这样和好太便宜他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

“让他等吧，我们俩去喝酒。”

“什么？你疯了？我可真的没时间再陪你了，今天逃了一天课，今晚回去要补读很多书，明天还要起早去公司办手续呢。”下午林佳玮刚接到菲茨杰拉德人事部门的电话，给暑期实习生的录取材料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去签字办手续，整个过程只需半小时。迫不及待的林佳玮约好明早就去办，正好自己上午没课，早一天办好手续，自己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

“那正好，我俩应该找个地方为你庆祝一下。”

“昨天不是已经吃过两顿饭了吗？”

“吃饭不算，喝酒才叫庆祝。你来美国去过酒吧吗？”

“没有。”

“我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肯定喜欢。走吧，你明天就拿到录取了，少读一天书算什么。”莉莉拉起林佳玮，“我一直不明白女人干吗非要找男朋友，与女朋友在一起不是更高兴。”

莉莉带着林佳玮回公寓放下了购物袋，两人吃了点东西，稍事休息，然后重新化了妆，一身轻松地来到下城翠贝卡一间酒吧。

“怎么样？这里还行吧？”

“嗯，怎么这么多人？”林佳玮跟在娇小的莉莉身后往前挤，来美国第一次发现像北京早晨挤地铁一样拥挤的地方，好不热闹，别说是坐的地方，就连站立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到。翠贝卡不愧为纽约年轻人的乐园，酒吧里挤满了穿着各异的艺术家、华尔街的年轻银行家以及刚过21岁解了酒禁的大学生。大家一个挨一个站着交谈，也有人随着音乐扭动，人与人之间在这里没有了距离，即使原来不认识也很快就熟了。

挤了半天，离吧台还是有一段距离，音乐声则更加震耳欲聋。

“走，我们上楼。”莉莉带着林佳玮敏捷地在俊男靓女中穿行。

“这里还有二楼？”

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出现了一部木制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比下面人少多了，居然还找到了两个座位，看样子莉莉是这里的常客。

“你经常来这里吧？”林佳玮一边问一边环顾周围，恰有几个男孩走过，其中一个眼睛正热辣辣地盯着自己，她不好意思，赶紧垂下眼帘。

“是啊，我和理查德就是在这间酒吧认识的。”

“真的？快讲讲。”林佳玮抬起头，发现又有一个经过的男子盯着她看，这个男子看着比刚才那个成熟一些，长得也更帅，借着酒精的作用林佳玮这次没有躲避，而是勇敢地直视过去，那男子露出笑容，准备停下来搭腔。

“啊，行啊林佳玮，这么快就入了门道，要不要叫他一起来喝酒？”莉莉逗着林佳玮。

“哈哈，我只是觉得好玩儿。”林佳玮转过头，不再往那边看，心里怦怦直跳，那男子要是走过来自己怎么办？那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开了。

“你再多往那边看一秒钟，那男的肯定过来。”莉莉笑着对林佳玮说，“来，干一杯！”两人像周围人一样，拿着啤酒瓶对碰了一下，每人喝了一大口。

“我正紧张不知该怎么办呢，虚惊一场。你接着讲啊。”

“好。两个多月前，也是在这间酒吧的二层，我好像与朋友坐的就是这张桌子，他和几个同事坐在那张桌子。当时我刚开始工作，每天晚上加班，周末也无法休息，整天埋在表格里烦死了，好不容易做完了一个项目出来散散心。而他比我更烦，他们组里那天刚裁了人，剩下的人一起出来喝酒压惊。”莉莉开始回忆。

“理查德就像刚才那男的一样看见你这漂亮脸蛋儿就凑过来了？”

“不是，我们俩那天都喝到很晚，最后发现彼此的朋友都走光了，附近桌子就剩我们俩人，一搭话发现我们俩人原来都在世贸中心上班，于是越聊越投机……”

“然后就聊到床上去了？”林佳玮有几分坏笑地看着莉莉。

莉莉和林佳玮碰了下酒瓶，“理查德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男人想的不就是那件事？是他不感兴趣还是自己不行？”林佳玮嘲讽地说。

“你没喝多吧？”莉莉诧异地看了一眼平时很容易害羞的林佳玮，“他当然想做那事，但他与那些花花公子不同。”

“怎么不同？他比他们更有钱？”

“有钱？当然不是，当时喝成那样哪能想到他是否有钱，只是觉得他长得英俊，又是同行。说实话，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才会与他干那事，否则他就是再有钱，我也没兴趣。”

“嗯，这点我们俩人一致。后来呢？”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他告诉我说自己是摩根士丹利的一个管理经理，可是公司裁人时连自己的手下都保不住，烦得想辞职不干了。”

“这个理查德人还挺好的嘛。”

“是啊，当时我就喜欢上他了。”

“你也太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了。还是别太用情好，两人谁也不欠谁的，省得时间长了彼此折磨。”林佳玮又喝了一大口酒，眼瞅着自己瓶中见底。

“你呀，要么是酒喝多了，要么是没谈过恋爱。说得容易。”莉莉说着也将自己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你爱过一个人吗？当你爱上一个人时，整个世界会变得不一样。”

林佳玮对莉莉的问题不知如何作答，她不想再去揭自己的伤疤。这时莉莉手提包里的手机响了，是理查德打来的。

“我去买酒。”林佳玮借机走开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莉莉看着手捧两杯鸡尾酒回来的林佳玮责备道，“你不在我一人坐在这里总有男士跟我搭话，你再晚点来我就跟其中一个看上眼的走了。”

“哈哈，好啊，那样你就不用跟理查德斗气了。”

“理查德跟那些花花公子确实不一样，你去了他的公寓就知道了。”

“莉莉，是你喝多了吧？我又没跟他好，怎么上他的公寓啊？”

“哈哈。你买的这酒比啤酒好，水果味道，喝着又劲儿大，没想到你还挺能喝酒的。”

“当然，这是以前在国内工作时练出来的。”

“这喝酒都是下班后在酒吧喝，你怎么说成在工作时练出来的？喝多了吧你？”

“唉，你这个美国人，跟你说你也不懂。对了，刚才理查德打电话发火了吧？你让人家在那里等一晚上，太过分了。”

“哼，谁让他还和那个日本女人来往？”

“好像是那个美智子不请自到的嘛。”

“好了，不说他了，今晚只说我们俩。”莉莉拿起鸡尾酒杯与林佳玮碰了一下，自饮了一大口，“我觉得你不是没谈过恋爱，而是感情受过伤害。”

“来，碰一下，你慢点儿喝，这可不是啤酒。”林佳玮以酒盖脸，想蒙混过去。

“快交代吧，我可是沃顿的工商管理学硕士，别想糊弄我。”莉莉盯着林佳玮。

“我以前谈过一个男朋友，来美国前分手了，就这么简单。”林佳玮轻描淡写地说。

“你以前只谈过一个男朋友？”

“对呀，怎么了？哪像你们美国人，婚前喜欢乱搞。”

“哦，那你们感情肯定很深。”

“算是吧，好了6年。”

“6年？我还从未遇上一个男生能让我和他一起待过两年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刚进北大不久，有次学校举办歌唱大奖赛，他歌唱得好极了，于是后来就认识了……那时候他正在读博士。”

“听起来很浪漫嘛！后来呢？”

“我当时还是个只会读书的小女孩，傻乎乎的。他工作过，比我大8岁，我就‘小鸟依人’呗。”

“小鸟怎会一个人呢？”莉莉听得糊涂。

“依靠的依。”看着这个华人面孔的新加坡裔美国女孩，林佳玮忍不住想笑，“你呀，长了一张中国人的漂亮小脸，却不懂中国话。”

“哦，懂了，要是碰上这么优秀的男人我也会‘小鸟依人’，一个女孩子在华尔街闯荡多辛苦啊。”

“哈哈。”林佳玮笑了起来，她就是喜欢这种美国式的单纯。

“后来呢？”

“本来我俩说好毕业后都留在北京，可是毕业时他改主意了，想走仕途。”

“什么是‘仕途’？”

“就是去政府工作。他想回老家去当副县长。”

“明白了，他跟克林顿很像。克林顿当年在耶鲁法学院毕业后自愿回老家阿肯色州小石城政府工作，立志以后从政。对了，他双簧管吹得很好，你那男朋友歌唱得好。那你就像希拉里一样，随他回老家呗。”

这个美国女孩真是简单得可爱，林佳玮越发喜欢莉莉了。

“我是想去，可他找借口不让我跟他去，其实他是想摆脱我，因为我家里没有背景，对他今后的仕途没有用处。”

“哦，明白了，所以你没当上希拉里，感情受了伤害。”

“对，我俩好了6年，最后让他给抛弃了。所以我那时只有拼命学外语，想办法出国，才能忘掉他。”

“那你现在把他忘了吗？”

“不知道。只是一想到他，我这里还是有点儿疼。”林佳玮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嗯，我现在一想起那个日本女孩看理查德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说这些臭男人了，我们把这杯干了。”莉莉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午夜的天空比傍晚时更加阴沉，看不到一颗星星，开始起风了，风里夹杂着雨点。被夜晚的凉风一吹，林佳玮酒醒了一些，她一手扶着仍然晃晃悠悠的莉莉，挥起另一只手拦截出租车。

好不容易打到了一辆车，林佳玮将莉莉扶到后座上，莉莉顺势将头靠在林佳玮的肩膀上。

“佳玮，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喜欢理查德？”

“你说什么哪？”

“答应我，如果哪天你俩真的在一起，一定对他好点儿，要比我对他好。”

“你喝得太多了，瞎说什么啊。”林佳玮侧过头，莉莉正闭上眼睛，在自己肩上睡着了。她掏出粉色诺基亚手机，时间显示此时已经是9月11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