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精英

南楼第74层。理查德与自己在摩根士丹利伦敦办公室的老板泰德刚开完电话会议。欧洲的股票市场这段时间与美国一样低迷，公司现在只有债券部门在盈利，但摩根士丹利传统的强项是股票，债券部门的市场份额与债券巨头莱曼兄弟、菲茨杰拉德等相比要小得多。理查德与泰德一面期待美国股市能在秋天时反弹，一面绞尽脑汁寻找能与债券嫁接的股票业务帮自己的部门渡过难关。

见理查德走回办公室，凯莉跟进来轻声说：“莉莉刚才打电话找你。”凯莉给理查德当秘书已经快两年了，这期间理查德已换了三个女朋友，她从来没搞错过她们的名字，也从不打听细节。

理查德关上身后的玻璃门，拿起电话拨通莉莉的号码，“宝贝儿，你找我？我们这边得等到两点钟左右才能走，我的东西已经都带好了放在车里。”

“不是我们下午的事。”

“那会是什么事？这么急，想我了吧？”理查德说话间向斜上方北楼的办公室望去，只看见一扇扇落地玻璃窗。尽管两座双子楼距离很近，自己的哥们儿莱瑞就在对面的第105层，但理查德以前从未注意过对面的北楼，直到两个月前遇到莉莉这个东方女孩。他知道莉莉的格子间在对面第101层，比自己所在的楼层高了27层，她此刻在干什么？莉莉昨晚刚出差回来，认识两个月来两人第一次一个星期未见面。

“去你的，现在可是上班时间。”电话另一端传来莉莉娇嗔的声音。

“我现在真想变成超人，此刻打开窗户，一跃就跳到你们北楼的楼顶，几秒钟后就见到你了。”

“哦，好啊，那你现在就跳过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哪，嘻嘻。”

“好啊，你等着啊，我这就跳过来……等一下，我那套超人的衣服今天没穿在身上，忘在公寓里了。”

“哦，对了，超人每次都要露出里面那套衣服才能飞起来。好吧，下次可别忘了穿，我要是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遇到危险，还等着你来救我哪，呵呵。”

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说真的，我真想现在就见到你。你看我们俩距离这么近，就是彼此看不到。听说新加坡也有一对100层以上的双子楼，两楼之间有一座天桥相连。我们这两座楼之间要是有座天桥多好，想你就走过去，不用坐电梯半天才下到地面，再呼呼地坐到你们那楼顶。”

“哈哈，这浪漫的想法只有你才能想出来。”莉莉又开心地笑起来，“顺便说一句，你说的那对双子楼不在我们新加坡，是在马来西亚。这是听你以前那个女朋友说的吧？她什么水平啊？”

“噢，是吗？不是她，是我偶然听说的，听错了。”理查德不敢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莉莉对自己以前交过的那些东方女孩一直耿耿于怀，尤其是最近刚分手的那个日本女孩。

“哎，怎么不接着说了？”莉莉在另一边止住了笑，“你刚才一开玩笑让我差点儿把正事忘了。”

“什么正事？”理查德此刻巴不得转移话题。

“你以前跟我提过的在我们公司的那个大学同学叫什么名字？”

“莱瑞，你问这个干吗？”

“他在哪个交易部门当主管？”

“美国国债。”

“啊？真的这么巧？”

“什么这么巧？”

“今天下午跟我们一起去汉普顿斯的是一对中国女孩，姐妹俩，妹妹这个暑假就在莱瑞的组里实习。”

“哦，是很巧。”理查德明白了，他想起莱瑞刚才电话里偶然提到的那个中国女孩。

“你以前没说清楚跟我们一起去的是中国女孩，还是一对姐妹。”

“哼，知道你只对东方女孩感兴趣，所以不能提前透露那么多，哈哈。”莉莉笑了一下又严肃下来，“我要是那时向你问清楚你的这个大学同学就好了，或者前几天问一下也好啊。”莉莉惋惜地说，觉得有点儿对不住朋友林佳玮。

“别想那么多，你不是出差刚回来吗。”理查德很喜欢莉莉的热心，不禁安慰她，“再说你即使早问也没用，你不了解我那哥们儿莱瑞，他当过橄榄球队队长，最讲纪律性了，他不会向我透露任何信息。”理查德接着将早晨与莱瑞的对话说给了莉莉。

“嗯，那就看佳玮自己了，希望她好运。”莉莉挂了电话，犹豫是否应将这一情况告诉林佳玮。

既然没有了希望，林佳玮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按公司的安排，今天中午公司的管理层将请所有暑期实习生吃午饭为他们送行，饭后他们就将各奔东西。林佳玮昨天就已跟老板莱瑞将工作交接完毕，她现在觉得自己整个夏天给公司干的那点儿活与公司在自己身上的投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只可惜自己没有被选中。但她于心无愧，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菲茨杰拉德的职员据说是华尔街投资银行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林佳玮来美国前只听说美国人工作效率高，压力大，在这里才知道原来美国人干活还能这样玩命。她夏天这三个月除了周末外每天只睡5小时，她要比正式职员来得更早，走得更晚。林佳玮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已达到了智力和体力的极限，奇怪的是虽然身体很累，但心情一直很好，以前工作时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每当觉得快受不了了，自己体内就似乎会出现一个汽车变速器，又自动加速到了下一挡，人的适应力真是奇妙。

莉莉没再来电话，肯定没有什么好消息。她此刻真羡慕莉莉，有事可以找男朋友商量。也许自己也该再找个男朋友了？但她像每次一样很快停止这种想法，男人都靠不住，再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唉，暑期返校后还得重新找工作。由于市场、语言、文化、工作经验等多种因素，自己是今年纽约大学斯特恩商学院工商管理学硕士中国学生里唯一一个在华尔街找到暑期工作的，其他几个中国学生有的去了华尔街投行在香港的分部，有的甚至连在海外实习的机会都没找到，干脆回国度暑假去了。现在看来自己到头来并未比他们多走出多远，这不大家又回到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东西收拾完了，现在该干点儿什么呢？林佳玮看着身旁忙碌的交易员们，感觉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她想起了商学院里老生的建议，即使得到的是坏消息离开前也别忘了向公司里打过交道的老板和同事表示感谢，以后谁知道会不会再碰上。于是林佳玮敲打键盘开始起草道别的礼仪性电子邮件。

“嘭”，一个手掌大的橡皮橄榄球落在了林佳玮的键盘上，嘟嘟嘟，屏幕上自己刚写了一半的邮件后面被加上了一堆乱字符。谁这么讨厌！交易台上的男性交易员们平时经常互掷小橄榄球活动筋骨，缓解紧张的心情。以往林佳玮也会加入，将球掷回给他们，经常引起哄笑。现在自己可没有这种心情。林佳玮站起身，嗔怒地寻找掷球者，发现竟然是老板莱瑞，他正示意自己随他去办公室。她不敢发作，强迫自己笑了一下，跟在身材高大魁梧的老板身后——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这是林佳玮来交易台后第三次进入老板的办公室，前两次她太紧张从未留意过室内的布置。现在知道自己以后反正不会再来了，她开始留意房间内的饰物和照片。自己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醒目的与实物一样大小的水晶橄榄球，旁边是莱瑞身穿全套橄榄球运动服的照片，照片中的青年留着金色长发，一手叉腰，另一只手里拿着头盔，雪白色运动服胸前印着红色的英文CONNELL，帅气十足。听说莱瑞曾是康奈尔大学橄榄球队的四分卫。林佳玮刚来时不理解为何经常在交易台上碰到运动员出身的人，现在她明白了，交易台更像是竞技场，不仅需要智力、体力、韧劲儿，还需要在压力下快速决断的能力、团队精神以及领导才能。眼前这位曾经的四分卫像当年打球时一样指挥着手下的10名球员每天为公司赚取几百万美元的利润。林佳玮虽然感觉到莱瑞一直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但看一下他那生龙活虎的10名男性手下，她有时真希望自己是男的，可以跟他们一样打闹，说脏话，跟着莱瑞冲锋陷阵，到年底拿回来一张大额支票。只可惜，自己再优秀再玩儿命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球场边的女啦啦队员，只有观望的份儿，他这样的队长怎会看得上女生做手下。

另一张照片看来是莱瑞的全家福，照片上一个30岁左右的白人女人身边站着两个金发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婴。莱瑞的妻子没有想象的漂亮，她脸上有一种神情让林佳玮觉得很特别。

坐在桌后的莱瑞见林佳玮正端详自己桌上的照片，平时由于压力大经常紧绷的脸缓和了不少，“我那时很英俊，是吧？对不起，我今天上午一直特别忙，你今天怎样？”

“啊？噢，我挺好的。”林佳玮将视线收回，目光移到桌子对面，正与莱瑞的蓝眼睛相对，她以前对自己的大块头老板一直很惧怕，从不敢正眼看。此时她已无所畏惧，头一次大胆地直视莱瑞。自己面前是一个30多岁的白人男子，照片上的长发已变成了精干的短发，让她联想起美国电影里的野战排排长。照片里那个青年脸上的稚气也被另一种神态所取代，是傲气，霸气，还是……林佳玮说不清楚。

莱瑞注视着眼前的林佳玮，对她此时平静的神色有些好奇。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你今年夏天干得很出色。我们感谢……”

林佳玮来美国后听同学说过，美国公司的老板向手下宣布坏消息前都要说一堆夸赞客套的话。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刑场上的死刑犯，无心再听人说什么，只求死得痛快点儿，就等着老板客套话后说出那个转折词“遗憾的是”，可是一直没听到。林佳玮定了定神，莱瑞刚才后面的话她都没有听清楚。

莱瑞说着话站起身伸出手来，“祝贺你！”

握着莱瑞有力的大手，林佳玮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自己被录用了？

“下周晚些时候我们的人事部门会告知你关于录用的具体内容和条款。今天剩下的时间你可以放松了。”莱瑞说话总是这样简捷到位，说完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就这么简单？我被录用了？”林佳玮跟在莱瑞后面，正面对眼前熙熙攘攘的交易大厅。几分钟后再走回交易大厅，她已从替补变成了正式队员，正跟着队长走上运动场，不对，是战场，她只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加速流动。

一个多小时后，林佳玮已经与其他14名暑期生坐在了世贸中心顶层的菲茨杰拉德公司自己的贵宾餐厅里。这是这些暑期生第一次进入平时公司总裁与重要客户会谈与用餐之地，餐厅里豪华的装饰配上墙上的名画以及玻璃柜里的艺术品，使得这里更像是公司总裁沃德自己的私人博物馆。与三个月前刚来的那天一样，每个人的胸前挂了一个名牌，个人名字下面还有自己学校的名字。与三个月前不同的是，现在这15个竞争者中的7名胜者将继续留在这里，而另外8个人则只能选择离开。

从当年中国一个省的高考状元，到与世界上最好的学生竞争从中国直接考入美国顶尖商学院，再到现在与最好的商学院工商管理学硕士竞争被录用，林佳玮对于自己又一次成为胜者颇感自豪。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美国没有中国式的金榜题名，没有挂在教室墙上的成绩排名表，没有当年自己考取状元后被各中学请去做报告时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掌声和鲜花，没有每次从北大校门走出来时街上行人那羡慕的目光。此时在座的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是否是那幸运者之一，不知道另外那6名胜者是谁，就像她在斯特恩商学院到期末只知道每门课有几个A，自己得的是什么，却不知晓别人的成绩。

林佳玮的眼睛在暑期生里搜寻着，她终于看到了已落座的罗茜，她此刻也正盯着自己，看到自己后正向这边招手，手指向她身边的空位。林佳玮露出微笑，向罗茜快步走去，但她很快收敛笑容，放慢脚步，意识到自己不应外露，身边大部分暑期生没有自己幸运，她得照顾别人的感受。

走到罗茜身旁，两人会心地对视了一下，看样子自己与这个漂亮的哈佛女孩是这届被录用的暑期生中仅有的两名女生。林佳玮此时的虚荣心说不上是满足还是不满足。

接下来代表菲茨杰拉德讲话的是公司总裁34岁的弟弟盖瑞，整个交易台权力最大的交易员。这个满脸自负的白人在今年华尔街单身男士里身价最高。报纸上说他刚结束与一位名媛的恋爱，于是许多女明星模特们又看到了希望。盖瑞是菲茨杰拉德乃至整个华尔街年轻职员拼命工作、拼命玩（Hard Working，Hard Partying）的代表性时尚人物。看着这个骄傲的男人在那里滔滔不绝，林佳玮意识到自己已从一小时前那个靠花旗银行的学费贷款来美国读书，连面试衣服都不舍得买的穷学生，一下变成了像盖瑞这样华尔街年轻精英里的一员。据说盖瑞夏天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乘自己的私人直升机飞往长岛汉普顿斯自己的海滩别墅开派对，自己一会儿也会与莉莉一起去汉普顿斯，并且与盖瑞一样，以后每年夏天的周末也都会去。自己只有27岁，到34岁时也会挣到很多钱……

落地窗外正有几只海鸟飞过，林佳玮俯瞰着楼下滔滔的哈德逊河正从布鲁克林大桥下流入远处的大西洋，不远处河中间小岛上屹立的自由女神像从这里看过去已不再像刚来美国时仰视般高大，眼前下城的楼群此刻也都显得很矮小。自己正站在整个曼哈顿，整个华尔街的最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