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等待

摩根士丹利在下城的办公室占据了世界贸易中心南楼的第43至74层。股票发行部在第73与74层。理查德一只手端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急匆匆地走进自己在第74层的办公室。他去年初被公司提升为管理经理，那时他所在的股票发行部刚帮助三家互联网公司上市，三家公司的股票价格很快随着纳斯达克^[3]股指攀到最高峰。但2000年3月后纳斯达克一年时间就跌了一半以上，从最高时的5048点跌到2001年夏天的不到2000点。互联网上市公司的股票跌得更惨，那三家公司有两家已宣布破产。摩根士丹利涉及股票业务的各个部门这一年内已两次裁员。

“早晨好，理查德，生日快乐！”正在门边打印机旁忙碌的秘书凯莉冲着刚步入办公室的理查德微笑说，“你今天穿这件白T恤衫看起来很帅。”

“谢谢，凯莉，哇！”理查德迎面看见窗前自己的转椅后背拴着两只浮动的彩色生日气球，此时自己手下的两个职员也走进来向自己祝贺生日，“谢谢，谢谢。”

理查德不禁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手下算上实习生共有七个人，他们还一起切了一个生日蛋糕。现在看着眼前三个人冲自己微笑的样子，他知道他们笑容背后的无奈，下一次裁员的斧子不知又会落到他们三人谁的头上。自己还能否像前两次一样保住他们？也许自己也得走人……但理查德脸上仍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热闹过后，理查德在自己电脑屏幕前坐定，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键入彭博终端^[4]开始浏览电子邮件以及各种新闻。现在离九点半纽约股票市场开盘还有一个多小时，亚洲股市已经收盘，欧洲股市离收盘还有一段时间。几分钟后凯莉走进来将打印出来的市场简报和当天日程表放在他的手边。

“你上午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凯莉轻声问道。

理查德从屏幕前侧过身来，转向眼前这个褐色头发，穿着黑色连衣裙，正等待自己布置任务的女孩。凯莉是自己被提升后通过面试亲自招进来的，裁员后她不像去年只为自己一个人服务，还有部里另外两位与自己情况类似的管理经理，可理查德觉得凯莉依然忠诚地把自己看作她唯一的老板。

“没有，好好过你的周五吧。”理查德露出笑容，这个周末是劳动日长周末，按节日惯例今天纽约股票市场会在两点钟提前收盘，大家都应该比往日高兴才对。

“噢，别忘了下周二来上班时又要换上西装领带哟。”凯莉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一身休闲打扮的理查德，不觉嘱咐了一句。

“哈，当然，你今天没事就早点儿走吧。”理查德笑着回答。

他拿起市场简报，只扫了一眼每页的标题，将其与喝光的咖啡纸杯一起扔入脚下的垃圾桶，现在股票市场没一条好消息。他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在彭博终端上敲入股票代码LU——朗讯公司的缩写，其昨日收盘价为5.44美元。这家几年前从美国电话电报公司^[5]分离出来的美国最大的电信器材制造商一年多以前市场高峰时股价曾达到84美元。在理查德的个人投资账户中，像朗讯公司这样的股票还算好的，其他互联网公司的股票有的跌到只有几分钱，他早已懒得查它们的价格。像美国大多数投身股市的人一样，理查德这两年将所有现金存款都陆续买入股票，买的自然全是互联网公司的股票。结果当然都一样。与一般人不同的是，理查德损失的不是几万，而是几百万美元。虽然他自己从事的工作就是股票发行，但在互联网股票泡沫时期，绝大多数投资者都变成了贪婪的投机者。

理查德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不知是公司裁员后股票发行部剩下的人不多还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很多人正在休假，整个楼层今天出奇的安静。关上玻璃门，他回到座位上拿起电话，拨完号码后随即将视线从屏幕转向窗外，顺着哈德逊河向西北望去，远处跨河连接纽约曼哈顿与河对岸新泽西州的乔治华盛顿大桥清晰可见，钢铁的桥拱在夏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银色的光芒。

“喂，哥们儿，什么事？”听筒另一端传来理查德熟悉的浑厚男中音，他将视线从远处的大桥移到窗对面的北楼，另一头接电话的是理查德的大学同学莱瑞，在对面世贸中心北楼的105层，菲茨杰拉德债券部主管“国债”交易。

“嘿，你看我是否应该将个人账户上的股票全都卖掉？股市这个夏天又开始下跌。”

“老兄，我真希望我知道答案。反正我对自己个人账户上的股票卖不卖已经无所谓了。”“你认为朗讯的股票如何？”

“我不能评论这个股票。”

“哦，好的。”理查德知道莱瑞的公司一定正在做朗讯股票的交易，是买进还是卖空？或者他们知道一般投资者不知道的内部信息？但他不能再问下去了，他和莱瑞都不想违法。

“前两年的股市就像是这气球。”他边说边看着飘到头顶的一个生日气球。

“什么气球？”话筒对面的莱瑞不解地问。

“没什么。”理查德说话时习惯性地将双脚放到眼前的办公桌上，他今天脚上穿的不是平日那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而是一双休闲皮鞋，那柔和的浅褐色提醒理查德今天是夏天最后一个星期五，自己下午就要出发去汉普顿斯的海滩度长周末了，还有接下来自己的生日派对，他心情马上好了很多。

“不说股票了。你们公司这周怎么样？有什么新闻？”理查德开始转移话题。

“忙呗，今天还有交易。”

“忙好啊，你们债券现在多火啊，我们做股票的现在想忙都忙不起来。”

“风水轮流转嘛，钱不能都让你们赚去了。”莱瑞话语中丝毫没有对老同学的怜悯，“刚才我们部门主管刚开完会，从15个暑期实习生里择优录取，提前给他们全职聘书。”

“唉，我们这里前几年也这么做，今年不行喽，别说招人，不裁人就万幸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理查德对老同学此刻的得意并不在意，“那你的‘橄榄球队’又要壮大了？”

“哈哈，不过我们今年分到的是个女孩。”莱瑞当年是康奈尔大学橄榄球队的队长，对理查德的戏称很受用。

“女孩？本科生还是工商管理学硕士？”

“工商管理学硕士，来自中国。”

“东方女孩？你怎么不给我介绍？”

“呸！你小子正经点儿，你不是刚交上那个亚洲女孩莉莉？”莱瑞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瞧你们这些做交易的，动不动就急，我只是开玩笑，呵呵。”

“你明天的生日派对莉莉会去吧？”

“当然，她今天下午就跟我一起过去。你不是见过她吗？她就在你们的发行部。”理查德边说边看着窗外对面斜上方北楼的办公室窗户，“她应该就在你楼下，比你低4层。”

“哦，不是我要见，是维多利亚想见。我跟她说不着急见，谁知道这个能持续多久。”莱瑞说话仍不给老同学留任何情面。

“呵呵，好啊，我很想听听你老婆的评价，她可是很有眼光的哟。”理查德调侃着说，“对了，你们刚才开会决定录用那个中国女孩了吗？”

“无可奉告。我正忙着交易，有电话进来，明天见面再聊。”莱瑞挂断了电话。

理查德放下电话，见玻璃门外凯莉正指着自己腕上的手表冲他做手势。现在差5分钟9点，他马上还有个会。

北楼顶层菲茨杰拉德债券交易大厅像往日一样高速运转着，大厅的空调温度总比别的楼层低几度，但林佳玮在身边债券交易员的喧嚣声中仍然被烘得燥热。她眼前六个显示终端正跳动着各种曲线和信息，而她的注意力此时却在与自己坐在同一排隔三个座位的老板莱瑞身上。离早晨部门经理会议结束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莱瑞一直在打着电话，根本没有与自己谈话的意思，眼看着他刚接过一个电话交谈了几句放下，其眼前的交易台专用电话机控制器上不断有红灯闪现，显示正不断打入的电话，他又切换到另一线路上继续交谈着。

林佳玮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一般好消息总是早公布，看来情况不妙。坐在斜对面不远处被林佳玮视为最大竞争对手的罗茜肯定也在焦急等待，从刚才在卫生间门口撞见时她脸上的表情便可推测到。据说罗茜本科毕业后在华尔街日报当过编辑助理，获取信息能力强，记得刚来时所有暑期实习生集中培训，台上的交易员讲话像蹦豆，林佳玮有时听都跟不上，罗茜每堂课却能同时写下十几页的笔记，令身边实习生都很佩服，大家课后都借来传抄。与罗茜相比，林佳玮觉得自己的强项在数学，自己本科虽然学的是文科，但对数字非常敏感，能经常帮老板莱瑞做一些快速的分析。另外自己体力好，不像罗茜到了下午要靠咖啡保持精力。

看着面前的电话机，林佳玮犹豫着是否还是给莉莉打一个电话，她需要找人说话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反正只随便问问下午去汉普顿斯的事。正犹豫着林佳玮看到罗茜已站起身正跟随她的老板走进边上的办公室。她侧过头，老板莱瑞还在打着电话。她终于沉不住气，伸手拨通了楼下莉莉的电话。

“佳玮？我正想给你打呢。想到你老板可能会找你谈话，所以没有打。”莉莉的中文听起来有点儿变味儿，不过比很多美国华人讲得好，“你得到消息了吗？”

“还没呢。”林佳玮强制自己镇静下来，尽管此刻她焦虑得什么都干不下去。

“噢，你现在是不是很紧张啊？”

“没有，不行就找别的公司呗，我还有一年时间才毕业呢。”林佳玮让自己的语调尽量显得平静，嘴上不在乎可心里却想这次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以后就很难再找到华尔街的工作了。她说话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反正莉莉看不见。

“佩服你，我去年这时候紧张得一会儿上一次卫生间。”莉莉说话丝毫不加掩饰，“你就这样沉住气，别随便离开座位，在中午吃饭前肯定有人找你。”

“嗯，他们早晨刚开过会，应该快了。”林佳玮一边说着话，她的眼睛则一直未离开罗茜老板的办公室。

“你过了中午就应该没事了，等我电话，理查德那边一下班我们就出发去接你姐。”

“好。噢，谢谢你让我姐跟我一起去。”林佳玮发现自己这时其实根本没心情谈论周末去玩儿的事，随便应酬了一句。

“别客气，反正理查德租的那套别墅有的是空房间，要谢你们应该谢他。对了，到时你和你姐可得对我这个新男朋友提提意见。”莉莉认真地说。

“哦，我真羡慕你有个同行做男朋友，职位又高，有事能给你出主意，你看我现在多可怜啊。”林佳玮这句说的是真心话，她此刻真希望有个男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哪怕是听她诉诉苦也好。

“你说理查德？我去年这时候根本不认识他，还不像你一样靠自己，再说即使认识这种事也帮不上忙。”莉莉不以为然地说，“不说这个了，我刚想起来理查德最近提到他好像有个大学同学在你们公司做债券交易，好像还是个主管。”

“真的，你怎么不早说？”林佳玮来了精神，“他说过那个同学是哪个组的吗？交易什么产品？”

“没说，我也没问。我现在给你打电话问问。”

“好……哦，不用了。”林佳玮此时看见罗茜老板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罗茜轻快地走了出来，从她的姿态林佳玮已猜到了结果。罗茜没有走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向另一侧的电梯那边走去，林佳玮估计她应该是直接去办聘用手续吧。

“喂喂，佳玮，你还在听吧？为什么不用了？”在电话另一头的莉莉不解地问。

“完了，我没戏了。”

“什么是‘没戏’了？”中文水平有限的莉莉没听懂林佳玮的这句话。

“另一个女孩刚刚拿到了聘用，轮不到我了。”

“哦，不一定，你等着，我还是问一下理查德。”

林佳玮木然地挂了电话，一人在座位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