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黄绢色拈花的,双色晕染淡淡刺绣的,灰绢带点粉,还有斑斓紫色、暗粉、豆绿、柠檬黄的。纯白和彩霞色的更不会少。
挑得眼花缭乱的,最后选了一匹纯白,一匹柠檬玉绿色的。
我的个儿好像长了一点点,但这也许是错觉。在这个地方,女孩普遍都不高。因此我走到哪儿,几乎都会比周围的女孩个儿高上那么一点。舅娘带我去的那家裁缝作坊,就在阿舅家不远的巷子里。给我量三围的女裁缝眉眼细细的,看上去跟舅娘长得很像。
量完三围,她又拿着软尺给我量下胸围、脖围和上臂围。哎呀,精细得跟做洋娃娃似的,一寸肉都不能少。即便是在国内做衣服什么的,好像也没这么多名堂。我一声不吭地任裁缝翻来覆去地度量身子。
舅娘一面和女裁缝唠嗑,一面打量着我的身子什么的。舅娘翻了翻眼皮,冲着我小声说:“人家说你个儿高呢。”
“哎。”总这样,我个头顶多一米六五,在这个地方却什么时候都比别的姑娘高出一截。
两个中年妇女打量起我来犹有爱怜似的,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月底领了工钱后,揣在口袋一直不知道怎么花。除了打算请扶贞吃一顿好吃的,剩下的就不知该派什么用场了。舅娘提议我定两套这里的旗袍,说我穿上会很好看。也没等我回答,就自行替我预约了这里最好的裁缝。
我茫然地看着裁缝铺水族箱里爬上爬下的两只龟,里面干瘪瘪的没有水,等下单的当儿,一只较小的龟已经翻了个儿。
“小碗也喜欢奥黛啊。”回到家没多久,我被扶贞喊去了房间。她打开衣橱上下翻动,我站她身后,茫然地看着她纤细、扭动的腰肢。
扶贞一边同我讲话,一边将褐木衣柜里搭着的奥黛一件一件拿出来在身上比画,我嗯嗯啊啊地回答着,挠着自己牛仔裤兜上的破洞,最后一屁股在梳妆台旁的方凳上坐了下来。
“哲先生来找过你。”
“噢。”
阿姐好像不在意的样子。
“是昨天。”
“晓得了。”
往下我就不知该说些什么。阿姐淡淡地回应着,好像老早把这人撇到一边去了似的。我扭头看见梳妆台上的那本相簿,顺手翻了起来。
因为夹着明信片的缘故,我一下子就翻到了祖和阿姐的那一页。
照片是用拍立得拍的,照片里的祖和阿姐,一个蹲立在岩石上,一个则卧在旁边的沙滩上,笑容灿烂,年轻得简直要榨得出汁来。那时候的祖和现在的祖好像没什么两样,同样年轻同样俊美。可是阿姐,那时候的容颜真的好青涩好灿烂。那个时代的阿姐跟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吧?我要找的理应是这样的东西,可一旦真的看到了,又觉得很内疚。
我合拢相簿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搓着手,又拉了拉牛仔裤兜上的猫须。
试衣服的时候怎么也拢不上后腰拉链。
毕竟是后腰太肉了,面对阿姐拿来的过去穿过的奥黛,我竟然一件也套不上。怪不得,那女裁缝要上上下下地把我量一遍,奥黛这种衣服,不恰如其分不行吧。
“小碗喜欢的话,就收着吧。”根本穿不下,扶贞姐还是这样一味地说着。
粉红、象牙白和青山绿的衣衫,还带着过去少女时的阿姐的气息。若是穿上身的话,恐怕会了知那时她的所思所想吧。
阿姐怀孕了。
那天早上她在盥洗室呕吐时,轻轻松松这样对我说的。我扶着她的腰,她的手搭在盥洗台上。
“啊。”一瞬间我在想这到底是谁的。
阿姐扶起身,慢慢地抚平胸口。她的动作很慢很慢,看着她凝固得近乎干涸的身子,我有一点点心痛的感觉。
要是呕吐的是我就好了,自己竟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那天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点好妆容、穿上带荷叶边的无袖连衣裙,照常出门上班。因为担心阿姐,中午休息时间我偷偷从万历堂溜回家,结果扶贞姐像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准备出门。
搞得我一时手足无措,拉开冰箱门喝了罐橙汁,冲着她的背影嘀咕了声“我来拿本书”,就一头栽进房间翻了本《西厢记》出来。
她大概不当回事吧,还是不想让我当回事?
那次以后她还呕吐了两次,都是早晨。一次我在吃早餐,另一次我正蹲在卫生间里解手。突如其来得很。我呆呆地坐在马桶上,看她往盥洗盆里吐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干呕。我很大声地问了句:“是哲先生的孩子吗?”
反正问她也不会回答,索性大声地问出来算了。
结果阿姐趴在盥洗台上回头冲我嫣然一笑:“你想呢?”
“我最喜欢小孩子了。”不知道是说给阿姐听还是自己听,我蔫蔫地答道。
阿姐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将盥洗盆冲洗一番,默不作声地关上卫生间的门。坐在马桶上的我,什么孩子的父亲是谁啦之类的问题一概想不出来。
新做的奥黛腰部卡得紧紧的,胸口却有点松。舅娘嘱咐我换个厚点的文胸。“这个地方,”她说,“必须撑起来。”
不是按照一丝不苟的尺寸量的吗?大概女人那地方,都得符合奥黛标准才行。那个看起来蛮好说话的女裁缝,才不管我具体尺寸是多少,总得按照老一辈的审美方式走。真讨厌,虽然没有扶贞姐那么挺拔,但我也不是“太平公主”,非得打造成那种样子吗?
穿着上身紧巴巴、下身飘逸的奥黛站柜台,才半天工夫我就觉得别扭。因为是长袖的,上身扯得紧,像伸胳膊啦、弯腰等动作多少有点受限,脖子处的立领也高高的,搞得非得端庄坐好了不可。
阿丁帮我在店里拍了两张照,一张是我站在一米多高的黑松旁边,不伦不类地做了个剪刀的手势。另一张是阿丁趁我不注意在柜台拍的,我支棱着胳膊,黑眼珠子亮晶晶地望着门口。看到照片的时候我才觉惊讶,自己眼睛怎么那么黑,黑漆漆的跟阿舅案上那块墨盒似的。自己望向门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认真回想起来,好像那时想的也无非是跟客人商量几点送货,或是昨天登记账本少算了件花盆,还有暖壶的茶什么时候该重新泡了之类的事吧。
自己竟有这样的表情。
看到这样的自己,心里还蛮惬意的。我按下发送键,手机里的这张照片就随着信号飞越重洋发送到阿妈的手机上了。
看到这样的女儿,阿妈会觉得欣慰吗?
哲先生再没来过我们家了,不知怎的我竟然希望他能再来。哪怕被惊扰也在所不惜。
对面二楼的那间房里,弹奏的曲子换成了我不知道的旋律。既苍老又轻快的旋律在我耳畔飘荡,让人搞不清这首曲子的本来面目。躺在吊床上,却把腿伸到了阳光下。酷热的日光麻痹着小腿神经,轻微的麻酥感从脚尖传到脊背,人变得钝钝的。读着《西厢记》,却幻想起扶贞姐的孩子的模样来。那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吧?像祖也好,像哲先生也好,甚至可能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孩子都好,都会很漂亮。
可是,阿姐像是那种会生孩子的女人吗?况且她好像连谁都没告诉。我想象着紧紧的奥黛贴合住上身,用腰部开衩出来的裙裾下,有阿姐圆滚滚的肚子,觉得那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放在客厅的手机响了。我的这部手机,到底多久没响过了?模模糊糊的手机铃声让我疑心这是幻觉。
“喂。”
“喂喂。”
竟然是祖,他问我阿姐在不在,我说不在。他说了声谢谢便挂了电话。因为太过惊异,一时没想清楚这家伙为什么会有我电话。
是因为明信片没有收到回复所以打来电话,还是这家伙已经回国了呢?这个俊美少年的脸像浮尘一样浮现在我面前,仅仅见过一面,便觉得他是那样好。
思来想去,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扶贞说了这事,她正在上班,电话那头听起来相当嘈杂。
“噢,知道了。”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全然不顾及肚里孩子的心情啊,我悻悻地想。
正准备挂电话,阿姐突然追问:“明天早上有空吗?”
“啊?”
“想去山上走走呢。”
“好啊。”我答应了下来。
这么早,空气这么好,因为怀孕的关系,变得喜欢散步了吧?
我们去了巷子尽头那座小山。
“好久没走了吧?”
“好久呢。”
“多好啊,这样。”
“哎。”
我们在巷口的早点摊吃过米粉,再沿着巷子慢慢地踱进去。几个戴着肩章的小学生嬉闹着擦肩而过,一股属于儿童的奶糕般的味道扑鼻而来,留下叽叽嘎嘎的笑声。我瞅了阿姐一眼,她并不在意,恬心静气地往前走。孩子出现的世界真是怪哉,片刻就把属于我和阿姐的默契搅得失去了方向。
我拽了拽阿姐的袖子,好像确认她还在似的。
走到快要到山脚时,扶贞姐朝四周望了望,这才笃定向山上走去。
这个地方同我两个月前来的时候差不多,连沿途树木的形状都没有变。在越南南部,季节有两个,山中的景致却不为季节所动。旱季也好,雨季也好,树木总是不改初衷地绿着。
人要是也能像树那样就好了,走着走着,我走神了。紧跟着阿姐的步伐,心思却落在四周。
才不到八点,蝉鸣得厉害,阳光也穿透层层叶翳以丝线般的形态落下来。在店里和园子里见惯了个头小小形态奇崛的树,来到山上,见到这么多自由奔放的树木,竟然不适应起来。
“好像有很多墓啊。”
“是啊。”
什么事情到了阿姐嘴里,都变得平常起来。我心里想着,却又觉得这样的阿姐,才是强烈地吸引着我的原因吧。
“哪里都是这样吗?”
“哪里都是这样。”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石头砌成的阶梯偶尔出现时,阿姐的高跟鞋便在石阶上乍然作响。
“小时候,常来这里玩。”
“啊?”
“不知道吧,我可是打小住这儿的。”
“从小住这里吗……”我眼前浮现出小小的、孩童样儿的阿姐在这里玩耍的样子。像她那样的女童,在这种地方的话,一定会遇到林间的妖精之类的吧。我是说,如果有妖怪的话,会青睐阿姐这样的女孩子吧。
“我们一家五口从前就挤在那栋房子,后来哥和我都长大了,阿爸在堤岸区买了新的院子打算搬出去,可我舍不得,就一个人在那房子自己住了下来。”
怪不得,住在那里总感到那房子深得像口井。我以观察植物般的眼神看着阿姐的背影,她走路的样子很轻盈,又自若。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那个小庙。
庙门虚掩着,从宽宽的门缝瞥得见里面一片绿。扶贞姐平心静气地推开门往里走,我稍一迟疑,也跟着跨了进去。
沿着墙边种着番石榴树,走过番石榴树,便到了庭院。齐整有致的景观植物修剪得很是精致,杜鹃啦、紫薇啦、木槿啦,中央还有两棵大大的合欢树,一点也不像后门看上去那样荒凉。
扶贞姐熟门熟路地往庭院深处走,砖红色的大殿掩藏在那深处,愈近就愈觉得那地方纯然。
阿姐是什么时候来过这里的呢?她说的好久以前来过,是多久?
殿里没有人。静静谧谧的,弥漫着檀香的气息。不过早上八点,大约做完早课的师父们都回房休息了吧,我心想。
香烛缭绕前,镏金的佛和菩萨冲着我和阿姐微笑。我偷偷地望向阿姐,只见她跪在蒲团垫上,低下头虔诚地祈祷着。阿姐拜佛的时候我愣了许久,便也乖乖地跟着照做起来。不管怎么说,拜菩萨总是好的。
阿姐摇了签,竹签从桶里掉出来的时候,是数字五。我也学着双手握着签筒摇了摇,不知为什么,摇的时候心里乱乱地想着不相干的事。
净是这样,越集中注意力就越不着边际。
离开大殿时,阿姐往功德箱里塞了香油钱,她的白皙的手捏着钱往里放,真是特别白,特别生动。
天气渐渐热了,才从大殿出来,便开始冒汗。同阿姐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歇脚,她看她的签诗,我看我的签诗。签诗写在一张黄色的字条上,因为是越南文写的,我琢磨不来,便顺手揣进兜里,心想回去再翻字典。
凉亭的影子陷入前面水塘中,阴影的地方游动着鲤鱼。和阿姐在这个地方瞻仰菩萨,总觉得其中有梦境的成分似的。我、阿姐、菩萨、鲤鱼,其中之一的实感略逊于其他三者,既非不存在,又非完全真实。
清风徐来,我恍惚起来。
有位女尼远远地从前方的走廊路过。淡灰色的僧衣,宽逸地走在廊檐阴影里。双重灰色构成了她的身子,觉得她同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位出家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想起那日上山见过的女尼,可能是她,也可能不是。她轻捷的身子不消多久便消失在走廊深处。
原来是有人的啊。
我清敏地扩张着身上每个毛孔,感受着这一切。
阿姐,阿姐也是吧?我微微转头看了看她,她仍旧拿着那张诗签,淡黄的签纸攥在手里,而她已经不再往那张纸上看了。
“说的什么?”
扶贞姐没有回答。
“啊,签纸上写着的,是真的吗?”
阿姐对我的问话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只是朝日光深处眯着眼。我沿着她目光逗留的地方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
“十四岁那天,阿妈带我在这里抽过签。签上说我要留在这里,才会好。”
“是这样吗?”
“不晓得。”
我想象着少女时的扶贞姐独自住在细长房子里的情形,不知为什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情景格外深刻,挥之不去。她在高高的梳妆台前慢慢地梳着长辫子,舀水、煮饭和洗衣裳。连院子里的那棵黄檀树和天竺葵,在我脑海中也改变了它们的色泽。
“不过,多少有点害怕吧?”
听了我的问话,阿姐好像笑眯眯的,日光弥散中她的眼角纹细细的,像抖着翅膀的小蜜蜂。
太安静了,静得想流泪。庭院里的花香很浓郁,是那种不顾一切地盛放的驳杂的香气。这里的花太多了,气味不甜美不行。我细细地嗅着,犹如一只没心没肺的鼬鼠。自从在万历堂和植物打交道以来,鼻子就敏感得不行。月橘是清恬的,榕树则有着清醒的涩味,满天星和相思树都有点甘洌,但那种味道非常非常淡,只有在月色饱满的夜晚才能闻到。
所以这里的空气这么清甜,会不会是拜菩萨所赐?一时间,我很想拉紧阿姐的手,又觉得那样太矫情。
我一个人在店里算着账。回来几天,我很快忘了求签的事。签纸被我从兜里翻出来,顺手夹在一本植物图鉴里,同那干涩涩的榆树叶子标本一起,时间久了大概会散发出植物和书的清香吧。
在阿丁回来之前,我已经把上个月进货的檀香和陶瓷的账算完,揉着眼睛去倒了杯茶水。电扇靠得太近,吹得浑身倦懒。不过这风扇若是搬远了,又完全不解热。喝着凉津津的柚子茶,觉得倦意消了大半。
阿舅这几天去了河内,店里的事都由我和阿丁揽着。不知为何,阿舅几天不在,店里的植物看上去有点蔫蔫的,起初我怀疑是浇水不够,按平常的经验多浇了一点,也没什么改观。
一定是我面对植物,信心不足吧。也不晓得阿舅平时究竟是怎么同植物交流的,他一定会向他照料的植物说一些平常不肯对人讲的话吧。我心想。要是那样的话,我的想法是不是也可以同榆树啊、月橘、罗汉松什么的讲呢?扶贞姐那件事,同相思树讲应该不过分吧?
我咂了咂口里酸酸甜甜的柚子茶,俯身对着那棵种在厚墩墩盆子里的相思树寻思起来。样子跟河童差不多的相思树,估计年龄比我还大。我噗地朝着树冠吹口气,叶子瑟瑟抖了一番,又静止如故。“哎……那个……”捏着玻璃杯的手沁凉沁凉的,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哈喽!”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扭头一看是个小孩。
“买什么?”我用越南话同他讲。
他用指尖捅了捅我的大腿,用大大的眼睛望着我。
低头仔细一看,这小家伙另一只手还拿着肉丸串子,腮帮子咀嚼个不停。
“哈喽。”我也学着他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和他讲。
小家伙咯咯地笑了。
看样子,是哪个顾客的小孩吧。
小男孩拿着肉丸子到处乱串,对木头啦、关公啦、陶盆和亮晶晶的锡壶什么都趣味盎然。真怕他不小心搞坏了店里的东西。
“你妈妈呢?”我用学来的简单词汇问他。
“妈妈。”
“对,妈妈在哪儿?”
“阿妈。”
我很怀疑自己学的越语实在太差,这家伙几乎没有正经理会过我的问话。他看起来比阿舅对那些老古董、老木头的兴趣还大,溜溜地转个不停。
“你叫什么名字?”
“睿。”
不知道是“睿”还是“勇”,吃完肉串之后,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玩起来包装用的泡沫纸来。家长不在,我也拿这个小孩没辙,只好边瞅着他在地上撒欢边照料店铺。
睿长得有点像大鼻子三毛,光光的脑门留了一撮头发,褂子和短裤上都沾了不少灰。像这样子,说不定是中国人的孩子。想着想着,睿突然哭了起来,我走过去,他就立刻抱住我的裤腿,鼻子蹭了过来。
“你怎么了?”我蹲下身去,用越语和中文把这话各说了一遍。谁知这孩子竟然顶着哈喇子破涕为笑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小袋早餐吃剩的苏打饼和两颗蜜饯,扯开包装递给这个涕泪交加的家伙,他毫不客气地吧嗒吧嗒吃了起来。
“吃得好香哟。”阿丁一回来就说。
“这孩子,你认识?”
“嗯。”阿丁看上去非常有耐心的样子,仔细替睿擦起脸来。
“没想到。”
“什么?”
英文也好,越语也好,我都说得词不达意,索性没继续解释下去。
“隔壁英泰家的孩子。”
搞不清英泰是谁,大概也是隔壁哪一铺人家吧。阿丁说着将他抱起来,往门外头走去。
那孩子送回去以后,我用笤帚扫地,连带他摸过的瓷盆缸子也擦了擦。我有点痴,把那孩子的脸和扶贞姐肚里的娃娃重合起来想了几次。
阿舅回来这两天,活儿多了起来,光是整理分类陶器就累得不行,他还进了一些檀香、木器和念珠。
“这个,送你。”阿舅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对我说。
“啊。”我接了过来,看他的脸上似乎没什么表情。为什么即便是送个东西,也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呢?
我冲着阿舅的背影说了声谢谢。
干活儿的时候阿舅光穿个白色褂衫,即使有客人来也没打算换,俨然长工似的。我倒好,穿着极不利索的奥黛,起身挪个花架也觉得别扭。
“不用换,那样挺好的。”阿舅这么说,我也没好意思再换。总的说来,阿舅在店里时比对着那堆花花草草时严肃得多,也严厉得多。
那一天,我们盘点整理货物一直忙碌到十一点多。下班时,阿舅吩咐阿丁送我回去。虽然汗水濡湿了大半件褂衫,但从阿舅的脸上完全看不出疲倦。阿妈若是看到她的阿哥是这个样子的人,心里会怎么想呢?
回去的路上,摩托车顶着风开,坐在阿丁背后的我一边想一边都快睡着了。
这段时间阿姐好像已经不呕吐了,睡觉和上班还是老样子。有时候她跑到盥洗室,我便竖起耳朵倾听里头的动静。好几回,她洗完脸刷完牙又若无其事地出来了。大概真是好了吧。
这天休息,我在家做了炖马铃薯、熘丸子、糖醋排骨和酸辣虾仁炒饭。不知是否习惯了我在家做饭的缘故,阿姐在家吃饭的时候多了起来。意识到给阿姐做饭也能够让她开心,我就不由得多做了一些。
“怀孕,有多久了呢?”
趁着扶贞姐吧嗒吧嗒吃着熘丸子的机会,我顺嘴就问了出来。
“两个半月。”
“啊。”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腹部,套头背心下的小肚子,扁扁平平的。
扶贞姐对这个话题好像不怎么感兴趣,继续闷头吃着马铃薯。马铃薯被我炖得烂烂的,应该很合她的胃 口吧。
“不呕吐了吧?”
阿姐点点头,随意盘着的鬈发在脑后形成一个自由自在的花苞。
“那就好。”我自顾自地说着,看她好像没有打算继续跟我说下去的样子,就用筷子戳着丸子,也闷头吃了起来。
“孩子的父亲是谁呢?”觉得这个问话有点傻,收拾碗筷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出口。
“不知道。”
都问过两次了。究竟是阿姐自己不晓得呢,还是不方便说?我讷讷地突然脸红起来。
夜里,扶贞突然冲到卫生间,把吃的东西全吐了。我拍着她的背,像心疼什么似的。多半是孕妇不适合吃罗勒叶吧,我想起自己在虾仁炒饭里放了不少罗勒。阿姐吐得非常厉害,感觉五脏六腑全被掏出来似的。那么瘦小的身子怎么可以吐出那么多东西,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一面说着,一面伤心地抚着她的背。
喝过我倒的热水,阿姐轻轻靠坐在沙发上,脸色蜡白。我关掉白炽灯,打开客厅一角的壁灯,幽黄的光线带来不少温暖。阿姐顺手从桌上拿起了一包七星,抽出一根点着了。
“孕妇抽烟不太好吧。”我在心里默默叹喟,说出口却变成了,“早点休息啊,阿姐。”
扶贞像是没有听到似的,蜷着腿靠着沙发,显得那么凄美绝伦,让人为之震颤。
“怀孕的事,祖知道吗?”
扶贞摇摇头,她好像什么也不打算多说。因为呕吐失去过多水分的她的身子,缓缓地复原着。在这凄楚的夜晚发生的这一切,好似一场甜美的梦境。
“要是祖在就好了。”我却任谁都不敢说,包括我亲爱的阿舅,舅娘,还有阿妈。
睿来过店里好几次,这家伙认得来的路,却不晓得回家的路。每次都是玩腻了由阿丁领回去的。一贯严肃的阿舅明明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说,任这个捣蛋鬼在这个地方玩。
自阿舅进了些檀香、念珠以来,店里生意多多少少有了些改观。本来这种古董铺子生意一天下来也没几个客人,但像念珠啦、檀香啦,买这种小物件的顾客一多,让人觉得门面登时热闹起来。我也学会了折包檀香用的纸袋,一边折还一边哼着轻快的小调。
女尼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我正在折香袋,被她凑得很近的鼻息吓了一跳。
女尼认真地盯着我手里折的香袋,像欣赏什么宝物似的。不愧是出家人啊,连走路都那么安静。我笑着将台上的檀香拿出来,摆放在她面前。
还是那样圆圆的眼睛,看不出年龄的面容。
她拿起檀香,饶有兴味地嗅着,然后放回原处,兜着挎包四处浏览。才来了两次,我却很习惯她在万历堂欣赏古董的样子。因为最近进货和整理货品的缘故,那棵罗汉松被挪到了角落里,她好像没有发觉——或者已经忘了也说不定。
兜转一番,她又回到我柜台前:“那个,有吗?”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她领到那棵松面前。因为摆放角度的问题,罗汉松的造型看起来没有先前那么好看,叶子上也因为搬动沾染了淡淡的灰。她半躬着身子,凑近了细细察看。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一刹那我感到了某种信任,心里明明白白地觉得,风和日丽的那天上午,如果能够同扶贞姐在跪拜着的菩萨面前碰到她,那该有多好啊。在这里工作以来,我碰到了数不清的真心欣赏植物的人,他们对于植物的态度都很郑重,很珍惜。可是像她那样专注地去了解植物内心的人,也一定会同样专注地去了解人类的心情吧。一瞬间,我心头有股热乎乎的冲动。
趁她在观看罗汉松的时间,我从那本植物图鉴里翻出那张签诗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把签诗递给她,怀着某种隐隐的憧憬。
女尼接过泛着榆树叶子香气的黄色签纸,捧在手心细细地看着。
一会儿,她很小心地用英文解释着:“菩萨说你之前没有照顾好你的妈妈,你要好好地照顾妈妈。父母在家的话,不要出远门。”
我盯着她的唇,确认那从古老的越语诗句翻译成英文的句子里,没有错漏过任何一句解释。
离家之前剪短的头发长长了很多,齐耳的头发长到脖颈处,沁得热热的。我不太习惯在这边的理发店剪发,因为怕沟通不好。稍稍打薄一点啦,发根尽量向内拱啦,要侧分不要中分,刘海儿也要弄得微微翘一点啦。总之,这方面的要求不好用英文跟理发师说。
对着盥洗室的镜子,我把额头前的头发用梳子梳下来,掀起一小撮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拿起剪子平平地剪过去,再掀起一撮,再剪。我不会剪发,按照之前理发师剪发那样,轻轻地削短刘海儿应该还好。
几个回合下来,额前头发短得像参差的门帘。我叹了口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淡而黑黝的脸,圆乎乎的,耳朵两旁往里弓的头发看上去傻乎乎的。这样普通的、圆鼻子圆脸的女孩,说是个越南姑娘都不会有人反对。
我还没有打心眼里有过离乡之愁,所以那天那个女尼跟我说起菩萨的意旨时,我只是茫然地觉得那样的感情终究会成为我生命体验里深切的一部分,我将她的话深深地藏掖在心里,反复思量。
“父母在,不远游。”那句诗,大约是从中文的诗歌编译成越语,又被解签人翻译成英文,最后化成这句话传达给我的啊。可是,我应该怎么去做呢?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流泪了。我觉得很傻,因为刘海儿剪得太短,这样参差地露出本来就很宽的额头的我,看上去不适合流泪。
扶贞姐好像晓得了签诗的内容吧,因为她看上去一点都没有不自在。办理产检也好,购买孕妇奶粉、怀孕手册还有孕妇裙也好,都那么有条不紊。而且,她开始记得吃早餐了,什么燕麦粥、鸡蛋羹、菠菜面和火腿鸡蛋三明治,她都喜欢吃。有时还下厨做给我吃。
“真是托了宝宝的福啊。”早上醒来后,吃着阿姐做的酸汤芽菜米粉,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阿姐看上去心情很好,我往汤碗里加辣椒酱时,她多给我舀了一大勺酸汤。
“哟,怎么穿了件孕妇睡裙呀?”
扶贞姐对我的打趣不以为意,笑呵呵地去了厨房。她头上别着的发卷松了,一缕头发从耳边泻下来。干脆别剪发了,留阿姐那样的头发就好了。
“你求的签什么内容啊?”
“保密。”
“真羡慕阿姐,就快要当妈妈了。”
“还早呢,还有七个月。”
“能一直吃到阿姐做的米粉就好了。”
“想得美。”
和开心的阿姐说话,我也觉得很开心。去上班时,电车缓慢地驶向街道口的红色牌匾,我的心慢慢地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