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雨季的西贡,总在快要傍晚的时候变天。饱含着白天暑气的积雨云转眼间变成了乌云,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闪电声。我已经养成反应迅速的习惯,一见到积蓄着乌云的天空,就马上将摆在门口的小花盆啦、木架子啦什么的往店里移。基本上还没等完全挪进店里,倾盆大雨就沿着屋檐直直泻下来。
一到下雨天,万历堂就变得幽暗起来,店里尽是老古董,紫砂的老茶具啦、根雕啦、陶瓷造型的马啦,各式各样的手工艺品,加之盆景里暗绿的植物,这些老旧的什物因为雨天的缘故随着光线陡然转暗,让人觉得店里的空气质地都变得浓稠起来。
这时总要拧开日光灯。吱吱作响的交流电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听上去冷冷的。
就是这么个雨天。阿舅对我说,下班时间到了,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他把脸埋在鉴定物品的柜台里,就着里面的灯泡对着一只老得不会走动的怀表说的。
我说我晓得了。
那段时间我已经开始学起越语来,虽然没有在这个国家一直生活下去的打算,一时兴之所至,突然就自学起越南文来。可能是因为封闭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也会开始想要真正地了解生活在我身边的人的缘故吧。
我有一本中越对照的小册子,加上又买了本词典,和从网上下载的MP3教程,自个儿琢磨起来。阿丁在这里,没事的时候会教我。他是那样耐心和温和的一个人,让他教我的话,这种交流比直接地聊天说话还要好。一开始我就把店里货品的名称先学会了,什么碗啊、椅子啊、表啊、马啊、茶壶什么的。接下来才慢慢学习日常会话。
阿丁有个习惯,同我说话的时候总用左手支棱着右胳膊,右手抵在下颌下。一讲话下颌就被右手抵得一动一动的。
“这个,你喜欢阿姐吗?”有一天我问他。
“喜欢啊。”他老老实实地说。
由于他说得过快过于不假思索,我反倒纳闷起来。
“你喜欢扶贞对吗?”
“是啊。”
我得到这么个答案。他说得过于实在,搞得我觉得怪怪的。大概他不晓得我说的“喜欢”的意思吧。英语单词里,“喜欢”太简单了点。
阿舅说可以下班了,我还趴在柜台前翻看越语词典。今早出门的时候,在夹着的门缝里发现一张明信片,看样子是大清早邮递员放那儿的。明信片正面印着一根羽毛,背景是淡而简洁的、构图典雅的欧洲乡村风景,背面则贴着印有“FRANCE”的邮票,看样子是祖从法国寄来的。
由于明信片上的字迹潦草,我迎着光细细翻看了几遍,也没搞懂大致的意思。就凭我学的那点越语,只看得懂开头的“你好吗”“很想你”和署名“祖”。中间稀里糊涂的越语单词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却是个谜。
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就急急地把明信片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去上班了,心想扶贞起床后会看到的吧。今天上班时,脑海时不时地浮现那几个词。这个祖,到底在对阿姐说什么呢?
阿丁来接班了,晚上店铺总是阿丁过来值守。伞湿漉漉地竖立在门口,和关公挨得很近。他走进来的时候,我才看到他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打湿了。
阿丁朝我和阿舅点点头,就到柜台前整理起账目来。
“嘿,阿丁。”我往阿丁这边凑过来,“这个词什么意思?”推过来的笔记簿上写着今早看到的那几个词。
“歉意……拖延……”阿丁费力看了老半天,最后嘟嘟囔囔念出那个词是“结婚”。
由于阿丁每次教我单词的时候,都是翻译成英文意思后字正腔圆地用越语念出来,这回他英文说得结结巴巴的,我费了半天劲儿才听清。
“啊,是这样!”我冲阿丁点点头。
这家伙一笔一画地在我的笔记簿上写上英文翻译,我却很着急似的用力扯过簿子,大声说了声“谢谢”,搞得阿舅回头瞪了我一眼。
几天过去了,没见到扶贞收到那张明信片后有什么动静。究竟是我对祖的明信片上面写的那番话会错意了呢,还是阿姐压根儿不在乎?
“明信片收到了吗?”趁着阿姐打开电视机的工夫,我飞快地问道。
“嗯。”阿姐冷冷地说道。
真是的。竟然把对祖这家伙的情绪也波及我身上了。
懒洋洋的午后,我窝在屋檐下的吊床上看《二刻拍案惊奇》。来越南没多久,我的语文水平倒是长进了不少,都是成天看这些古文书闹的。这本书前两天才被我从杂物房翻出来,看了不到一半。上班以来,像这样痛快窝在家的时间实在不多,上午把该洗的衣物洗了,该收拾的家什也统统收拾一通,午饭后便赖在吊床上翻着闲书不起来。
对面的老太婆好像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出来了,不会是死了吧?我感觉自己这是相当没有礼貌的想法,可谁叫她是老人家呢。不过,对面二楼的那间房里,倒是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吉他声。犹如蹒跚学步的弹拨弦声听上去怪诚恳的,是《爱的罗曼史》啊。我不由得笑了,是那首我在初中吉他社学过的曲子。在这种远隔重洋的地方听到,有种乖戾的亲切感。要是弹得再好一点,说不定我就感动了。
我打了个哈欠,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却不知不觉地哼起这首曲子的调子来。院子外有人骑着摩托车突突经过的声音,本以为摩托车声会越走越远,没想到却停了下来。
镂空栅栏的铁门外,出现的是戴着头盔的哲先生的面孔。
吓了我一跳。
我赶紧将搭在吊床上的双腿踩下地来,套上凉鞋。粉黄色栅栏外的哲先生正不紧不慢地敲门。
“你好。”打开门,我用发音不太标准的越语说。
“你好。”哲先生是在对我说话,眼神却明显越过我,投向屋子里。屋内有些幽暗,我敢说站在烈日下的他什么也看不清。
“扶贞不在家。”我慢吞吞地改用英语说道。
哲先生好像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连人带动作都有往里走的意思。看他这样子,我意识到还是由着他比 较好。
在沙发上坐下,哲先生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找阿姐什么事?”我递上从冰箱拿出来的罐装红茶,又自己拉开一听喝了起来。
哲先生迟疑着接过红茶,那样子似乎在凝神感受房间内阿姐的气息。跟上次见面相比,他的脸颊轮廓深了些,眼神也有些淡。
我暗自好笑,这个大男人,为阿姐失魂落魄成这个样子,真是够可以的。
“不在家吗?”
“是啊。”
“什么时候回来呢?”
“应该和平常一样吧。怎么了?”
“电话一直打不通。”
“噢,是吗。”我见他闷闷地看着我,又加了一句,“可能她在忙吧。”
就此无话。
对面楼上的吉他声仍没有停。时断时续的不成调的吉他声统领着房内的沉默气息,我尽可能坦然地聆听着,任这声音从我耳朵穿行。
哲先生终于打开了那罐红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看起来真可怜。
没话说的感觉真奇怪,好在我是外国人,本身就说不来。我默默地喝着手里的红茶,抬头一瞥,恰好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我的血都要凝固了。扶贞姐不是很能搞定男人的吗,她会不露痕迹地搞定这个难缠的家伙的吧。哲先生看着我,很可能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在撒谎,我咽了咽唾沫,随即朝他微微一笑。
连自己都觉得勉强。先前还饶有兴味地盯着两人关系探究个没完的我,此刻恨不得让扶贞姐把这个鼻涕虫甩得远远的。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过分,不禁低下了头。
对面的门突然咯吱地打开了,老头子搬出了椅子,拽着椅背慢悠悠地往一旁搬,直到搬到我看不见的一侧的地方。太好了,老太婆没死。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那天晚上哲先生讲的笑话:“从前,越南农村有家有个老太太,老太太有个儿子。这个儿子呢,是个很胖很胖的年轻小伙子。他到底有多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