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上班以后,我就没多少心思关注扶贞的一举一动了。反正大部分时候,她也是一副对我顺其自然的样子,说不说话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总之,她就让我觉得是那种即便不怎么用心交流也能感到其魅力的女人。有时候她也会同我说上几句,大体上是半咸不淡的“睡得好吗”“小碗的衣服真好看啊”“这种东西在中国也很受欢迎吗”诸如此类的对话。久而久之,我也学着用阿姐那种说话方式同她交流,可是不管我怎么说,感觉上总是有点别扭。

这只能说明我本来就不晓得该怎么和她相处的缘故吧。

阿舅的店叫万历堂,是一家卖盆景兼古玩的店,售卖的东西除了阿舅自己栽种设计的盆景以外,还有从中国进货的一些古玩珍奇,虽说不上古董级别,倒也非常别致;说不上特别好的生意,忠实的顾客倒也不少。大多顾客对阿舅的盆景手艺都很上心,时不时来挑挑货,鉴赏一番。有的客人还拎着鸟笼或者穿着类似马褂的袍子。得知我是中国人,客人就特别喜欢同我说话,什么“泰山是一座怎样的山”“电视剧《红楼梦》你看过吗”或是“真想去长城看一看啊”,也有问“现在的中国姑娘都长你这样吗”这种没来由的问题。有时候我觉得莫名其妙,有时候也挺得意的。好像在这里,中国人挺受欢迎的。

当然,也有人会拿着中文书来问我一些古里古怪的问题,幸好上中学时课外书读得多,有些常识性的问题还能凑合着应付过去。有个姓杨的老头儿,好像是附近仓库管账的书记,就时不时拿着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繁体字版的《小窗幽记》来问我,多半是问这个字什么意思,那个字怎么念,我暗暗地感到头痛,心想要是说不会的话,那也太难为情了。

不过还好,里头大部分繁体字我都认得,实在是不会的,假装端茶倒水的当儿查一查阿舅案头的字典或者干脆连蒙带猜也能应付过去。

我上班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虽说是店里的销售兼会计,但概括起来就是什么都干,像修剪植物、打理苗圃、送货之类的活儿也要兼顾。阿舅说我不会说越南话,因此销售的事情不能完全让我打理,我总是跟在阿舅或者阿丁的屁股后面一边帮忙一边记账。像盆景啦、陶器古玩什么的,大多有颇为诗意的中文名称,记起账来也完全不是问题。

阿舅的店就在堤岸区的商铺街上,从旁边一条巷子拐进去走五分钟就可以到阿舅家。店里摆放的都是古玩和小型盆景,如果客人要挑选大型盆栽的话,便由我直接领到苗圃去。不过,通常培植成型的盆景都被摆放出来,尚未养成型的盆景阿舅也舍不得让人瞧见,据说是那样树木的精魂就难以完全变得美丽了。

可究竟什么是树木的精魂呢?我觉得这种事物大概只存在于阿舅的瞳孔里罢了。

说法归说法,总觉得阿舅是个规矩颇多的人,虽然表面上总是对我很亲切,一旦做起事来,不小心没达到他的要求,可是会蛮严厉的。

我渐渐能分辨一些瓷器和盆景的种类了,奇奇怪怪的古玩也知道一点。什么陶瓷、紫砂、根雕、漆雕、奇石之类的,从橱窗里拿出来拭擦的时候,也慢慢领会到其中的美感。

扶贞来过店里一次,那天她冷不丁骑着摩托车停到店门口,我正对着一株冒了芽的榆树发呆,满心思是中午吃饭时阿舅同我叮嘱的如何料理新进货的紫砂壶那些事。阿舅下午在家休息,阿丁则送货去了,店里只有我一个人。

“嚯,小碗在呢!”

抬头一看,是扶贞姐,她穿着珊瑚红披肩,一边卸下头盔一边走进来。

“扶贞姐来了。”

“蛮像回事的嘛,小碗。”

“还行吧。”

我低头打量了自己,除了衣服外头套着一件干活儿时用的咖啡色围裙,穿着上同从家出来时没什么两样。大概她说的是我站在柜台时的样子吧。

“刚毕业的时候我也曾在这里站过几个月柜台,爸爸这个人,他养的花草可是难侍候得很呢。”阿姐把从车上取下的一大串钥匙放在玻璃柜台上,右手不断地撩着钥匙圈,笑眯眯地看着我。玻璃被钥匙磨得沙沙响,听上去又硌耳又撩人。

阿姐在万历堂工作的事情我听舅娘说起过,不外乎侍弄花草、售卖古玩不合乎她的兴趣,索性转头去了酒店工作。“年轻人啊,还是喜欢富有朝气的工作,成天对着花花草草和一些不知什么年代的老旧物品,很难呗。”这么说的话,我不也是年轻人吗?认真说起来,我还比阿姐要小个四五岁啊。我暗自嘀咕舅娘的话,想来想去也觉得这样沉默古怪的自己适合这样的工作。要是在国内的话,我没准也会找一份会计或者图书管理员之类的工作。

“所以你啊,要好好加油哟。”

“我知道了,阿姐。”

扶贞姐像是看什么似的在店里转了一圈,然后抬起头来说:“真了不得啊,又添了这么多新品种。”

看着阿姐弓着腰瞪大眼认认真真欣赏阿舅的作品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这个扶贞姐到底是有多久没来过万历堂了呢?

扶贞姐走的时候留下一打榴梿蛋糕,说是酒店刚出锅的新鲜蛋糕,要我们尝尝。她说自己是上班时间顺便兜过来的:“记得让阿舅和阿丁尝尝啊。”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阿姐,突然出现在工作的地方,还那样叮嘱我,想想都窝心啊。

虽然她只是想要送蛋糕过来罢了。

阿丁送货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翻看放在店里柜台横隔放着的那本《盆栽趣味》,作者是周瘦鹃和周铮。说起来,阿舅除了有一堆古董,相当古老的中文书籍也为数不少。这本1957年出版的书皱巴巴的,比我比阿妈的年纪都要大。不知为何,自从到了西贡,我看书就变得专注起来,连这种平时不大看得上眼的专业类书籍都看得津津有味。至于阿舅那几本港版的金庸小说,更是翻了一遍又一遍。大概是所能找到的中文书少,而闲暇时间又太充裕的缘故吧。

抬头看见阿丁进来,我从柜台下拿出阿姐带来的榴梿蛋糕,招呼他过来吃。

“阿姐拿来的蛋糕,尝一尝吧。”我说的是英文。

“好的,谢谢。”

阿丁走到柜台后,用挂在台边的手巾擦了擦手,从桌上的水瓶倒了杯茶,一咕咚吃下去,这才走到我面前。阿丁总是这样,送货回来累得满头大汗,稍事休息就又开始忙这忙那。听舅娘说,他是附近技工学校的毕业生,因为一心喜爱阿舅的园艺手艺,才一门心思留了下来。

“这个……”

阿丁好像对我摆在台面上的蛋糕看着有些诧异。也难怪,阿姐从酒店拿来那么精致的小点心,这种不是任哪个货摊上都买得到的东西,确实让人纳闷。

“阿姐从她店里拿来的啦。”我说。

“噢……”

我们两人的英语都很蹩脚,交流起来经常要重复好几遍加上比画手脚才闹得清楚。我买了本中越对照词典,憋急了会拿出来翻看,有时也用手机,手机上有那种中越对照的软件。不过我同阿丁之间,基本上没有闹到那么深层次交流的地步。

阿丁吃蛋糕的样子有点像啃番薯,我们隔着柜台对坐,面前摊着一张报纸,垫着溅下来的蛋糕末。

大部分时候,就我同阿丁守着店。阿舅喜欢同他尚未长成的植物在一起,在店里的大部分辰光,也是捣鼓整理那些古董杂碎。我打了个哈欠,眼角余光瞥见阿丁塞满蛋糕的嘴巴,正有力地嚼着。看他吃得津津有味那样子,心想那大概也是个喜欢过阿姐的人吧。

世界上的男人,可以分为喜欢阿姐的和不喜欢阿姐的两类。自从认识扶贞姐以后,我不由得有了这种单纯的二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