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那天以后,阿姐一如往常上班下班,偶尔漫不经心地同我说上几句话,眼角眉梢还是那样疏离,仿佛那天送包裹同哲先生之间的遭遇,平淡得没有发生过似的。兴许扶贞姐就是这样的人吧,我胡思乱想过几回,想法也就淡去。

照例窝在家看从阿舅那儿拿来的武侠书,有时会到巷口的菜市场买菜,买完菜沿着巷尾的山脚慢慢踱一圈,又回来。舅娘说,等他们那边把新店铺装修好,我就可以过去帮忙了。说起来,她说这话也有十来天 了,还是那个阴雨天傍晚,舅娘将我的行李提上摩托车尾,嘱咐司机将我送到阿姐家时说的。可是,究竟什么时候去上班,也没个准信。这样的话,妈妈给我的钱,也在一天一天地减少。

白天这个城市总是热浪炙人。那种热是从骨子里透出来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的闷热,即便是每天洗上三次澡,黏腻的滞闷的热气还是无法消散。大白天的,只要站在明晃晃的外头,不管是街道上还是树荫里,不多会儿汗水就往外冒,像被开水浇过了一般狼狈。阿妈说我是个夏天出生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怎么会不由衷地喜欢夏天呢?”妈妈的这个说法,我也是承认的,可是,一旦离开了中国,到一个完全炎热得没有尽头的地方去,是我这个夏天的孩子完全没有办法想象的。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感到滞闷的头几天里,我总是半夜热醒,偷偷去浴室冲个凉,顶着湿湿的身子钻回被窝。就算是那样,也只能是在片刻的凉爽里透口气罢了。

我总在傍晚出门,或者天气晴凉的早上六七点去采买食物。就食物来说,热带地方的瓜瓜果果感觉比国内鲜艳明翠得太多,茄瓜也好,西红柿和大头菜也好,什么看上去都是脆生生的。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水果,一箩一箩摆得极是热闹。扶贞吃得少,早餐又常常不吃,晚餐和消夜大约总是在上班的酒店解决,我把做好的饭菜留在餐桌用纱罩罩着,她尝过几回,却没怎么正经吃完过。因此我在做饭方面也就尽可能简单、清爽些。

买完食物,时间尚早的话偶尔会沿着巷子胡逛一通。这里的巷子同中国的一样狭小,只是火柴盒般的房屋颜色鲜艳,像是经过商量似的折叠得很好看。我通常踱到巷子尽头的山脚,绕着山脚走上一通,再回去。山很小,贴近山脚的人家沿着山种了些娇艳的蝴蝶花以及油绿油绿的蔬菜,边边缘缘弄得煞是齐整。可是这里墓多,走几脚时不时便冒出几座来,光天化日乍一看,让人心里有些逼仄。可能这个国家是这样吧,生者和死者习惯挨得很近,慢慢我也安然接受起来。

那天下午,我买了莜麦菜、苦瓜和新上市的两斤橘子,沿着回去的小路看到一位穿灰色僧袍的女尼,她戴着灰色无檐帽,拎着西瓜和橘子,撩起半边僧袍,往那山上走。

原来那山中有路啊!想着想着,不由得跟上了她的步子。虽说女尼一身灰袍,却走得甚快。跟在她身后四五米的距离,觉着神秘兮兮的。路窄小,也像平常少有人走,阶梯时有时无的。可能原本就不是什么大山的缘故,很快我就随着她到了半山。原来那是一座小庙。由于这小路是通往寺庙后门的缘故,只见得到后门边木头搭成伙房、柴房和洗手间。

女尼闪进寺庙时我愣了愣,提着蔬菜在那条路的尽头发呆了好久。一只半大不小的狸花猫从伙房的灶头跳出来,远远地望着我喵喵地叫,那样子像是有话要讲但又不愿靠近。

我往前凑了几步,猫倏忽一下跳远了。那么荒凉的山头,猫啊猫是为什么呢?

隔了两天我对扶贞提起这事,她愣了愣才说:“山上是有庙。小时候去过的,现在不晓得。”

连扶贞姐也不晓得啊。

舅娘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冲完凉用毛巾揉着短发。接电话的时候,脖子还没擦,凉凉的一块,被头发滴下的水濡湿了后背的T恤。

“准备一下,星期一可以过来上工了。”

“哎。”我瞅了瞅挂历,是后天。

“可以的话,明天同扶贞过来吃晚饭。”

“哎。”

“之前同她讲过,她晓得。”

“好,我知道了。”

舅娘同阿舅,已经不怎么说家乡话了。她同我讲,也像是隔了很久一样捂出来的词。扶贞不一样,从小就把中文作为一门课程来学。简单的普通会话说得很是顺畅,但那大概是在酒店工作练就的吧。

阿舅大舅娘十二岁,他们离开中国的时候,我妈还是个孩子。说起来,妈妈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她的哥哥了。在那种情况下,妈妈对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思念的呢?我始终揣度不来,就好像阿舅见到我第一面,就若无其事地将我视作他一直以来熟得不能再熟的外甥女似的。

明天是星期天,扶贞照例休息。一想到今晚扶贞可能又回来得很晚,我觉得应当先发个短信把这件事同她讲。

“舅娘讲,明天我们一起过去吃饭。”在手机里写好这则短信,我想了想,又逐字删掉,改为:“明晚有空吗?舅娘喊我们吃饭。”

短信发送后,水红色的诺基亚手机很快闪烁出新的信息,扶贞回复:“OK。”

自从我晓得手机可以直接传中文短信给她,很多琐碎的小事,我都通过短信跟她讲。大概这样做,是因为我不晓得怎么同扶贞姐沟通的缘故。

因为想着晚上吃饭阿舅可能要跟我谈论工作的事,早上起来我特地换了一套看起来成熟些的细格抽褶衬衫和小黑裙。边吃早饭边发蒙的时候,我总不由得想着阿妈的话。阿妈的这个哥哥,有生以来只见过一次,加上今天也只是第二次,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家对我,亲热到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茫然的程度呢?

可能是因为我,是唯一从老家过来的亲人吧。

吃完早饭,我顺手把碗洗了,拿了只苹果站在屋外的廊檐下啃。初升的日头暖烘烘的,照得院子璀璨动人。院落里长出来杂草,越来越同扶贞种的那些凤仙花融为一体了。我偷偷睨了一眼对面的老太婆,她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家屋门口闭目养神。对面那屋没有院子,因此老太婆闭目养神的时候总把脚丫子透过天蓝色的栅栏,伸到巷道上去。

真是个霸道的老人家啊!我边啃苹果边想。

扶贞起床的时候已近中午,我不仅拖了地,洗了衣服和被单,连中午的饭菜都准备好了。

“咦?”扶贞走过厨房喝水时掀开锅盖看了看,“好香啊。”

“是我做的酿豆腐。”我说,“打算晚饭时带过去,让阿舅舅娘尝一尝。”

“不错啊。”扶贞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拿着锅盖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脸温柔地端详起那在蒸屉里睡得像瓷娃娃的酿豆腐来。我偷偷看着充满食欲的扶贞姐,觉得她可爱极了。什么时候见过那么为食物心动的扶贞姐呢?好像还是头一次呢。

“阿姐喜欢的话,吃午饭时就可以尝一尝啊。”

“好呢。”

从咕嘟咕嘟响的锅里冒出的白色蒸汽笼罩了阿姐的脸,她那样子真让人觉得娇艳欲滴啊。

“那天那个人,是阿姐的男朋友吗?”我搓着手里的玉米,装作很不在意地问道。难得阿姐有这么亲切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让人鼓起了勇气。

“啊,你说什么?”

“那个人……”

“没有这回事啦。”

“可是,那人看上去很好的样子。”我冲着她露出细细肩胛骨的吊带睡裙嘟囔。阿姐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喝完水后,径直去了卫生间,哗啦一下拉上了门。隔着雕花玻璃看着她那影影绰绰的淡粉红色影子,我想,可能是男朋友太多了,所以才说不清楚的吧。

出发的时候差不多快四点。午饭后打了个盹,然后收拾好东西塞进提兜,来到门口,太阳又涩又刺眼,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蜷得像脱了神。我用手搭成凉棚停在额头,呆里呆气地站着。

发呆的当儿,扶贞已经将摩托车从树荫下推到院门口,立住脚蹬,扣上头盔后,边系着头盔的带子边转头对我说:“小碗,你也戴上头盔吧。”

“好。”

扶贞说起“头盔”这个词,感觉发音怪怪的,像是在说“积木”“乌龟”那一类的词。

我放下拎包,回到客厅拿出挂在门背后的备用头盔,稍稍拍了拍灰往头上戴。可能是不习惯戴这玩意儿的缘故,觉得脑门被箍得紧紧的。

“笨蛋,戴的时候要向后转一下啦。”扶贞叫我“笨蛋”的时候我稍稍愣了一下,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走到我身边,帮我拿起头盔重新扶正,还撇了撇我额前的刘海儿。被她扳正脑袋温柔地扣上圆乎乎的头盔的一刹那,我觉得整个人晕晕的。含有花露水清香的扶贞姐的胸部靠得我很近,她的嘴唇几乎碰到我的鼻翼,我还来不及看清她的眼睛,她已经走开了。

这样的举动真让人害羞啊。

阿姐驾驶的摩托车突突地响着,灵巧地在狭小的巷子穿行,那样子就像惯于躲避猎犬的獾。坐在后座扶着她的腰,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傻乎乎地对阿姐刚才的举动没有回过神来。

是好看的女人,才会让我害羞的吧?我觉得阿姐举手投足真是没的说。即便是像我这样迟钝的、不谙世故的高中毕业生,也暗暗地将她的魅力偷偷地吸收进脑海,反复地回味。

在我浮想联翩的当儿,阿姐吱的一声停下车,我定睛一看,原来马路对面有个骑本田的年轻男子在冲阿姐打招呼。那男人穿着牛仔罩衫,罩着钢盔的脸看不清面容,他轻旋车头,掉头逆行过车流,朝我们这边开过来。

“嘿。”

“嘿。”

摘下头盔后的男人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文化人,不太年轻但也并不老,算得上是个温和的中年男子。两人打招呼之后的对话,我一句也没有搞懂。只觉得阿姐同他说话的样子像是亲切中含有单纯的包容的成分。

那之后摩托车依然突突响着继续上路。戴着头盔的脑门黏着湿成一撮的刘海儿,很是不便,因为头盔是阿姐给戴上去的,所以怎么也不想摘下来重新捋一捋。沿途经过公园、学校、商铺和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加之路旁花花绿绿的招牌、广告牌和绿化树,仿佛一一叠合了阿姐身上花露水味似的让人难以忘怀。也许坐在她身后,那股香气特别让人在意的缘故。

车子很快驶进了中国人聚居的地方。在这里,什么都是打着浓郁的中国色彩的商标。沿途的招贴、广告牌、门联和灯笼突然变成繁体汉字,摆放着熟悉商品的商铺比比皆是。刚来的时候匆匆一展眼,因为是晚上的缘故,什么都没来得及瞄清。现在扑入眼帘,顿时觉得亲切无比。

“快到了吧?”

“快了。”

阿姐开车时从头盔后面露出来的被压弯了的鬈发,时不时地挠着我的脸。真心觉得,如果就这样坐在她身后一心一意地看风景,也是自在呢。

车子经过一个拱形牌坊,停在巷子边的红门院子。阿舅的家,晚上来的时候,恍然觉得有些深邃,现在青天白日的,觉得敞亮好多。我跨下车,跟着推车的扶贞姐走进院门。

罗汉松、榕树、棕竹、海棠等各种各样的植物灌满了庭院。深青、茶青、卵绿、靛蓝、群青和浓稠墨绿,各种青青绿绿,说是灌满,一点也不过分,连石阶和铁架子上,都层层叠叠地摆放着各式盆景。先前来的时候,天太黑,只觉得黑魆魆中一片浮青在院子重沓,没想到敞亮了是这般光景。

“妈,我们来了。”扶贞跨进客厅,拧开了吊扇。越南话“母亲”的发音,同中文一模一样。

我随着扶贞走进来,脱下湿漉漉的盔帽,用手扇着风。装着酿豆腐和武侠简装本的提兜,顺手放到了客厅的桌上。

客厅看上去阴凉凉的,实际上空气仍是滞闷。老旧的檀木家具在沉寂中发出暗淡的光。扶贞从八仙桌上拿起陶罐,给我倒了碗凉茶,又给自己倒了碗。我喝在嘴里,觉得涩涩凉凉的,大概是夏枯草一类的凉茶。

“我去厨房找阿妈,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扶贞喝完茶,将碗扣回原处,转头跟我说。

我点点头,兀自低头喝茶,突然想起提兜里的酿豆腐,便也拿出来去了厨房。

厨房在后院靠近花圃的地方,潮乎乎的,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鸡汤的香味。大概是放了生地、土茯苓一类的药材,闻起来十分清香的,一时之间不免让我有些犯乡愁。舅娘正蹲在地上剥毛豆,扶贞撩着粉砂色的奥黛裙角,也蹲在一旁帮手。脆生生的阳光洒落到潮凉的厨房,光线恰恰只落在她们手边。

“舅娘,我来了。”

“哎,细碗来了。”

阿舅舅娘总叫我细碗,不晓得是母亲在电话那头介绍我的时候,没把名字搞清楚,还是他们口音重,喜欢把“小”唤作是“细”。

“舅娘,这是我做的酿豆腐,你们尝尝。”

“哎,细碗乖。”舅娘起身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我手里的保鲜盒。

我拧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冰凉的水龙头下,将手洗了个透净,转头在地上剥起毛豆来。用湿水熬煮过的毛豆滑溜溜的,轻压豆荚,豆子便扑哧一通滑出来,简直像是逗孩子。

扶贞同舅娘嘀咕了几句越南话,因为不懂,我便自顾自地讷讷地剥着豆子。扶贞倒是说着话,时不时地将几粒豆子塞进嘴里,我也学着她尝了尝,半生不熟的毛豆味道怪怪的。

“喂,说你呢。”扶贞突然转而用普通话同我讲。

“嗯?”

“住得惯不?”舅娘说。

“嗯,挺好的。”

“看样子细碗挺喜欢这里的生活啊。”

“哎。”

“干脆嫁到这里来好了。”

“啊……”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傻傻地笑了。

“你阿妈身体还好吗?”

“还好,就是老犯鼻炎。”

“哎,有空让她过来这边玩。”

“好的。”

我们很快剥光了一筐毛豆,剥出来的豆子挤在宝蓝大瓷碗里,绿晶晶的看着真熨帖。

“细碗出去玩吧,阿舅就在园子里。这边我们来就好。”舅娘说。

我看了看扶贞姐,她起身卸下蜷在膝头上的奥黛裙角,拍了拍裙子,笑着对我说:“去啊,看种树去。”

“好,要帮忙就喊我啊。”

扶贞姐亲切地笑了。

园子其实并不大,可能是栽了很多树的缘故,感觉又深邃又厚重。这里头种的树都颇为古里古怪,除了我认得的罗汉松、榕树、棕竹一类的盆栽植物,大部分都叫不上名字。园子的边边角角还堆着各式假山、卵石、陶瓷盆和肥料什么的。西贡单纯而浓烈的太阳在这里似乎减缓了它的明度,连日翳也受到植物的影响变绿了。

我在浓浓重重的树里走,发现阿舅就蹲在角落的黄檀树下剪枝丫。头戴斗笠的阿舅穿着颜色有些旧的白汗衫,手里拿着粗粗的剪子,蹲在地上抚弄一小盆树。虽然斗笠挡着看不清舅的脸,只凭身影便能察觉得出他的神态。

晦暗的树影挡住了他的大半部分身子,他的目光很慢很慢地落在手里的树上,像凝视什么小动物似的。原来我有这样一个阿舅啊!甚至在一个月之前,母亲没跟我提起要到越南的时候,我还懵懵懂懂地对是否真有其人并不知晓。如今这个人活生生干干脆脆地出现在我面前,屏息凝视起来,郑重其事地感知着“这是妈妈的哥哥”这样的事实,真让人觉得不可以思议啊!

“阿舅。”我站的地方有点远,声音有点怯,好像更宁愿他听不到的样子。

“哎,细碗快看。”

阿舅直截了当地招呼我过来,连头都不带抬一下那般自然。

我赶紧小跑过去,蹲在一旁。

“啧啧,多美。”

实在闹不清这种干瘪瘪的枝丫尽是分枝的半枯树木美在哪里,只觉得这么根枝粗壮的家伙挤在一个靛蓝瓷盆里怪憋屈的,要我来养,定会让它痛痛快快地想长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你看,它像什么?”

“有点像缺了半只角的山羊的脸吧,也有点像小时候玩过的那种木滑梯。”

“嗯……”

我不晓得自己比喻得对不对,感觉把阿舅的心爱物说得有些粗俗了,要是让我细细思考,定会说出类似像倒立过来的仙鹤啦,长了翅膀的乌龟那样高大上的比喻来。

“每种树木都有自己的个性,细细了解它们各自的性格的话,就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啊。”

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那树顶上缠绕着细细的铁丝,看上去要成为某种形状的样子。我暗暗地想,阿妈所说的学做生意,就是跟着阿舅像这样侍弄植物吗?真是很怪的工作呢。比起我那些同学毕业后要么上大学、上高职,要么到咖啡馆或是服装店打工来说,究竟我这样的工作算什么呢?

在我默默地想着心事的时候,阿舅却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像变戏法似的从一旁的工具篓里拿出一个斗笠递给我:“干活的时候,要记得戴这个啊。”

斗笠拿在手里结结实实的,怪让人觉得踏实的。

到了晚饭时间,太阳还没落山。在这里,太阳总是透亮透亮的,连带傍晚绚烂的霞光也不放过。美归美,总是太酷热。摘下斗笠跟着阿舅从园子返回客厅,一时间植物带来的清凉又被闷热所取代。天气虽热,可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年龄的女孩总归不会因为天气热而影响胃口。说起来,这也算是年轻的好处吧。

八仙桌上满满地摆着白斩鸡、卤水鸭、蒸螃蟹、各种青菜,还有我带来的那盘白嫩嫩的酿豆腐,摆放齐整的碗筷旁还衬着得体的小酒盅。满漾漾的菜肴一时之间勾起了我的乡愁,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哪里都没有去,先前发生的,现时门外车水马龙的奇言异语,不过是无心造就的一场梦罢了。

连阿舅在海关工作的大儿子栾雄同儿媳、园子工作的工人阿丁也来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话多,各人说着越南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除了舅娘不断地往我碗里夹鸡肉和鸭肉,基本上我只顾拿着筷子闷头扒饭。酒是有的,从坛子里倒出来的老黄酒装在壶里,扶贞姐一杯一杯地倒进小酒盅,我跟着大家热闹闹地一口气抿了,只觉得喉间热辣辣的。

阿舅话少,同刚刚在树木面前亲切的模样判若两人,不晓得是否和植物打交道多过和人交流的缘故,身为一家之长的他在众人面前看上去怪严肃的。

扒完饭,我夹了块蹄髈,没头没脑地咬着。虽然很快地把饭吃完了,可我不想就这么快离席,只好又吃起来。我一边吃,一边想着明天就要跟着面前坐着的阿舅、阿丁一块干活了,感觉怪不踏实的。我还没有从明天起就要跟这两人一起工作的意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离家千里之外的不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语言环境下开始的,怎么都觉得很茫然。

从院里跑过来的一只大白狗在桌下四处乱窜,我把咬完的蹄髈骨扔在脚边,大白狗饶有兴致地啃个没完。

大家话说得热闹,我却把兴趣转移到桌下的大狗身上。坐在我旁边的扶贞夹起一块鸡肉,唤道:“huiaiwei!”说着远远地把鸡肉往院子里一抛,白狗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极为神气地啃了起来。

“它叫妖怪。”

“啊!妖怪?”

“对。越南话发音叫‘huiaiwei’。”

“huiaiwei。”

我注视着虎头虎脑啃鸡肉的妖怪,心里默默地记诵着“huiaiwei”的发音。有时候,妖怪也能给予人力量吧,我不知怎么想到这个,可能是因为院子里树木密密层层的,幽深的地方有妖怪是好事吧。

回去时舅娘给我打包了一盒蹄髈,说是卤了很久的,让我放在冰箱里同扶贞姐一起吃。“这孩子,平时也不晓得做饭。”说的是扶贞姐,却笑吟吟地看着我,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同来时一样,拎着装蹄髈的网兜跨上后座,扶着腰身比我还细的阿姐,我们离开了阿舅家。跟来时不同的是,我兜里揣着一张舅娘给的西贡地图,上面标着从家到店里坐的公交线路。铜版纸印的地图塞在兜里,被我揣得潮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