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 市
我居然爱上了逛市场。徜徉在市场中,看着那些还戴着小花冠的黄瓜,那水灵灵的萝卜,碧绿的莴苣,用尼龙绳捆成小束的蒜苗,还有鲜嫩肥厚的蘑菇,一只只硕大的竹笋,还有那些挽着菜篮,左顾右盼的主妇,我总被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所感动。然而,我逛市场从不提篮子,也很少买菜,只不过想领略一下这种风情,同时吃上一碗蛋白豆腐花。卖豆腐花的是一对老年夫妻,两人大概都已过花甲之年了,但还算硬朗。老头头发、胡子花白,有点驼背,常穿一件深蓝土布做的衣服,洗得泛白,却很整洁。外面围一条白色围裙,清清爽爽。老太太留着齐耳短发,昨日青丝已渐花白,但却梳得服服帖帖。老太太平时说话不多,只一味地干这干那,老头总是乐呵呵的,跟客人说笑。
豆腐档其实是一辆自制的木推车。车上装一个木橱,橱子上格放着两排近十个小瓦罐,都是些调料,下格有两个小抽屉,一个放钞票,另一个放毛巾、杯子等杂物。一块大塑料布搭的棚架下,两条高凳上铺一块木板做成桌子,四条短凳子,三只白口铁水桶用来洗碗,一只炉子,既用来温热糖水和酱料,也用来烧水洗碗。一只小口加盖的大木桶盛豆腐花,这便是豆腐档的全部。豆腐档不大,可生意却是挺火红的。这里地处市场的中心,很多买完菜的主妇或过路的人都爱在这里歇歇脚,吃上一碗价廉味美的豆腐花,而老头做豆腐花的手艺也堪称一绝。细腻润滑的豆腐花,盛于那只大木桶内,平时盖口封住,还铺一条毛巾保温。有三五个客人来了,老头总是面带笑容地让客人坐下,从沸水中夹出两只煮过的口碗,用一只长柄的勺子从桶里舀出一勺勺如凝脂般的豆腐。九分满时,盖上木桶,打开木橱,先放点葱花、榨菜粒、少许味精、砂糖,接着是香油、紫菜丝、小虾皮、胡椒粉,最后放上辣酱,一碗豆腐花就做好了,配合默契的老太太走过来,两手各执一匙子,放进碗里,一手捧一碗,送到客人面前。看着老头变戏法似的双手,我简直服了。再尝尝那柔软润滑、味道恰到好处的豆腐花,简直滋味无穷。
每到周末,我习惯地往市场逛逛,只为吃上一碗豆腐花,甚至风雨不改。记得最初几次去时老头总例行公事地问我吃甜的还是咸的,加辣不加辣。但后来,老头见到我时,再也不问了。我自觉地坐好,随后老太太便端来五味俱全的豆腐花。没说什么,彼此会心地笑笑,算是一种默契。
春天是风雨潇潇的日子,我更想念那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花了。可是一连两个周末,豆腐档都没有开。连日春雨之后,天终于放晴了,周末的下午,我又再一次去市场碰碰运气。远远的,我已经见到了那辆熟悉的木推车和那个大木桶。我加快了脚步,走近一看,心却凉了半截:那两位老人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从未见过的中年夫妇,男的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却又和和气气,女的端庄、得体,而又利利索索。我正在犹豫,那妇女忙招呼我坐下,热情地问我吃甜的还是咸的,要不要加辣。我心不在焉地说我要咸的。不一会,豆腐端来了,融融如雪肌。我搅匀调料,一尝,味道还可以,但好像酱油多放了点,又或者少放了点什么,匆匆吃完,我便走了,但脚步却有些沉重,心里似乎一下子失落了什么。
好一段时间不去市场了。某日中午路经市场,行至豆腐档时,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一对熟悉的身影竟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不自觉地向豆腐档走去,心情竟有些激动。老头一如既往地对我笑笑,便着手给我做豆腐花。也许是中午比较清闲吧,老头亲自把豆腐端到我面前,然后高兴地看着我吃。好久没吃了,鲜味从第一口便吃得出来。看着老头那自豪的目光,我站了起来,说:“老伯,您请坐。”
“对了,老伯,前一段时间我来的时候你们不在。”
“噢?”老头想想,说:“前段时间老下雨,路又滑,儿子不让咱来啊!”
“儿子还不是为咱好,不想想这副老骨头阴雨天哪能听话!”老太太说。
“那我上次见到的是……”
“那是我儿子和媳妇,他们拗不过老头子和那桶豆腐花,专门请了假帮老头子卖豆腐呢。”老太太喜上眉梢,嘴角自豪地翘起。
“一共不就两天!”老头愠怒地说:“我爹做豆腐养大了我,又教会了我做豆腐,不过我儿子不干这个了。”
“我说老头子,儿子有自己的活要干,他喜欢怎么干就怎么干吧。知道你风湿又犯了,儿子还专门请了假帮你卖豆腐,你还想怎么样!”
“您两位也该享享清福了,何必还如此操劳?”我嘴里说着,可心里却有点矛盾。
老头摇摇头,说:“是老了,不中用了,儿子早就不让我做了,可白白浪费一门手艺,罪过啊!”
“老伯,我来跟你学,好吗?”我边吃边说。
“好,当然好。”老头笑着说,又快活起来了。
就这样,每个周末,我便有了一个约会。这天又是周末了,忙忙碌碌一整天,伸伸懒腰,抛开那堆有蓝有白的图纸,踱到窗前,原来夕阳已西斜了,一弯淡淡的新月已在另一天际升起。看看手表,晚饭时间早过了。这不要紧,可是,我的周末约会!
匆匆奔向市场,遥远地,看见了那熟悉的木推车,我高兴极了。走近一看,只见老太太正在擦洗桌子,老头正在很仔细地擦洗那只盛豆腐花的木桶。轻轻的,却一丝不苟。我静静地看着他俩忙着,心里一阵歉意:我来得太晚了!老头一抬头正和我四目相对。他马上站起来,说:“怎么这么晚,吃过饭了吧!”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老实地说:“我忘了。”“忘了?”老头笑笑摇摇头,把我拉到桌子边,让我坐下,不知从哪里,他竟变戏法般地取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豆腐花,飞快地调味,然后端到我面前,说:“快吃吧!”
我惊讶地看了看老头,又看了看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太太,他俩狡黠地笑了。
我大口大口地吃,平生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啧啧舌头,我吃完了。老两口已收拾得差不多了。所有的东西都在木推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有条不紊。我把洗好的碗放好,最后和他们一起把做桌子的木板放在车子一侧,把凳子也搁好了。老头走到车前,提起手把,我和老太太在后面一推,车缓缓地拖动了。走了几步,老太太亲切地对我说:“回去吧,孩子。”我不情愿地松开了手,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这辆木推车缓缓地远去,远去,最后被浓浓的暮色吞没了,心里有一种生离死别之感。
到了下一个周末,我早早地去赴约,但豆腐档居然没有开,再下一个周末仍然没开。我惴惴不安地问豆腐档旁边的糕店的主人。那人想了想,告诉我,大约十天前老头突然病了,第二天便去世了。自然死亡,并没有什么痛苦,但据说弥留之际仍向老太太要了一把黄豆……

街 市
南国初夏,枝头绿浓。
村陌墟集,市井兴隆。
瓜果蔬菜,新鲜自种。
地道小吃,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