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固守其旧为社稷
顺治元年(1644年),一纸告示曾贴遍京城:“凡投诚官吏军民,皆着薙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依服装来征服异族和维护统治的做法于中外历史中尚不多见。于是,京师内外皆行剃发易服,以示改朝换代。
清,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封建王朝。清代的冠服制度也是中国服装历史上最庞杂、最繁缛的服饰形制。
以满清官员的首服为例:官帽分凉帽和暖帽,暖帽分几种,帽檐有缎的,有呢的,有珠呢的,有皮毛的。帽子顶部缀红色缨珠为帽纬,居丧的帽檐是黑色,帽纬深紫色。凉帽与暖帽的帽上都有顶珠,用各色宝石制成,依品级而定宝石颜色。最贵的是红顶子,其次是蓝顶子,蓝顶又有明蓝、暗蓝之分,再次是水晶顶,又次是白石顶,又次是金顶,最次则是没有顶珠,没有顶珠,就是没有品级。顶珠下拖着孔雀毛,分蓝翎、花翎。花翎之中,分单眼、双眼、三眼花翎。最低的是蓝翎,大都是单眼的;双眼花翎,非王公大臣不能戴。三眼,就更稀少了,非皇帝赏赐不能戴。帽上还装有二寸长短翎管一支,质地为白玉、翡翠,借此安扦翎枝。帽子上的缨,是用红色丝线编成的;纬顶形如覆釜,其缨亦用红色,穿孝则用黑色雨缨,纬帽上有用白色或湖色熟罗为胎的,(5)亦有用黄花纱胎及竹丝卐纹胎的,就时令而定,等等。至于礼服、吉服、常服、行服等,《大清会典》中对各式人等的形制、用料、纹样、颜色有着极为详尽的规定,其服制文字简直就是一部最细致繁冗的典律。
清代服制基本终止了中原汉文化的冠冕服制,废弃了宽袖大袍的传统形制,以满族紧身窄袖的长袍马褂、适合于骑射的衣冠服饰取而代之。满清时,袍褂为主要礼服。窄袖长袍多开衩,官吏开两衩,皇族宗室开四衩,以开衩为贵。开衩之袍,又叫“箭衣”,袖口装有箭袖,形似马蹄,俗称“马蹄袖”。清礼服无领,故另加有硬质领衣,俗称“牛舌头”。还有形似菱角、绣以纹彩的披肩,谓“披领”。清帝和百官着补服,又叫章服或公服,其缀有金线彩丝绣织成的图像“补子”,文官绣禽,武官绣兽。其他行头还有朝珠、腰带及腰间杂配之类的饰物等等。
有一个叫老尼克的法国人初到大清国,惊讶于中国社会上层男子各式各样的腰间服饰佩件,竟都是闲适生活的精致用品而非尚武侠士的利器:

华丽繁缛的清官宦的服饰粉饰不了这个齿落发稀的衰败王朝,图为庆亲王奕劻。

官员们胸前缝缀着绣有不同兽、禽图案的方形补子,以示文武官职和官位高低。

清代的各种功用性佩饰——荷包、香囊、护耳等
您看到的那些悬在腰间的挂件不是您所认为的武器。由一根珠链悬着的长针不是火器的通针,而只是牙剔;丝绸套子罩着的不是涂着毒药的波刃短剑,而是一把南京香布做的折扇;金线缝合的皮袋不是弹药盒,而是一种装着火石的打火机盒,全是用来点烟袋的;那个小袋装着的根本不是火药,而是烟丝。(6)
满人男子的结辫方式最是奇特:“半薙半留”,于额角(耳轮)引一直线,线之前的头发剃去,线之后的头发结辫垂于脑后,讲究者还在辫梢坠以各式饰物。这种男人蓄辫的独特形象在世界上绝无仅有。
清初,清廷厉行剃发。
满人强迫汉人臣服的最重要手段就是要求汉人男子将前额上的头发剃光,违者便会惨遭杀戮。满贵族称:“仍存明制,不随本朝制度者,杀无赦。”有《清朝野史大观》载:“闻是时檄下各县,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语,令剃匠负担,巡行于市,见蓄发者执而剃之,稍一抵抗,即杀而悬其头于担之竿上以示众。”当时,许多地方的民众为了头发血流成河,如江阴十日、嘉定三屠。
对视发如命的汉民族来说,一把青丝不仅受之父母,为孝为道而不能毁伤,也是保持气节、忠于前朝的象征。如杨廷枢那样“砍头事小,剃发事大”,从容就义者有之;如王玉藻那样换道袍隐居,誓不易清装者有之;如方以智那样宁趋白刃,蔑取官职,最终髡首披僧衣者亦有之。在这一时期,民族矛盾在装束形式上竟是如此的尖锐,实为历史所罕见。
为缓和矛盾,清廷接纳了明朝遗臣金之俊的“十从十不从”建议,即“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隶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娼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语言文字不从”。从此,妇、儒、隶、伶、婚、丧、僧、道等可不随满俗。
清代,是被西方诸国的炮火轰开大门而面对世界的朝代,正因为如此,世界其他民族对中国的认识似乎定格于此朝此代,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和清代具有的视觉形式,构成了世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误读,此大谬迄今难改。
中国人的辫子总让我觉得滑稽可笑。他们的辫子可是集千种用途于一身。我见过佣人们用辫子掸家具上的灰尘,就像用鸡毛掸子一样,见过农民们用辫子抽打不肯向前走的公猪。有一次在一个叫做谢神节的月历节日里,人头攒动,我看见一个鲁莽的年轻人的辫子和两个广东市民缠在一起了!他们正开心地欣赏焰火,压根儿没有察觉。当人群散开,他们打算离开时,这个三人组合,他们对视的眼神,那情景简直太可笑了!(7)

《一个番鬼在大清国》插图 奥古斯特·波尔杰作
然而,满清政府对其服饰制度却毫不含糊,坚守其旧,不容改易。两百余年来,大清子民背后拖着长辫,蹒跚着雅步,继续着千年未变的小农经济生活方式,全然不知在“中央大国”之外的番夷之国,已轰轰烈烈地进入了机器时代。
1868年,长辫褂袍的清朝官员首次出访英、法、德,随清使志刚出访的张德彝记载:所到之处,异国百姓“皆追随恐后,左右围观,至难动履”,“店前之男女拥看华人者,老幼约以千计。及入画铺,众皆先睹为快,冲入屋内几无隙地”。(8)如此“盛况”,并非欧洲人的热情,而是争睹清人奇怪装束。1872年秋,中国第一批留美幼童抵达美国,美国人惊讶地望着蓄辫的中国孩子,难辨性别,叫道:“Look!Chinese girls!(瞧,中国女孩!)”(9)9月15日那天的《纽约时报》也报道了这则消息,同样把幼童们的性别弄错了。“昨天到达的三十位中国学生都非常年轻。他们都是优秀的有才智的淑女和绅士,并且外表比从前到访美国的同胞更加整洁。”(10)
1905年,清政府曾派载泽、端方等五大臣出洋考察。遵照服制,出访的礼服必须是顶戴花翎、箭袖吉服袍和半薙半留的长辫。据说端方的衣衫在美国旧金山被宾馆旋转门所困,狼狈不堪。
清末直隶总督李鸿章会见日本驻华公使森有礼时有过一段关于服装的对话,颇耐人寻味:
李(鸿章):我对贵国近年来做出的几乎一切成绩都深为佩服,但有一件事,即你们把古老的民族服装改成欧洲式样,敝人甚感不解。
森(有礼):如阁下所见,我国旧有服装宽大爽快,极宜无事之人,对勤劳之人则不相宜,而于今日时势之下,更是如此。
李:服装是激起对祖先神圣回忆的事物之一,它体现对祖先遗志的追怀,后代应以崇敬的心情,万世保存才对。

身着冬季补服的清末官员,看得出他们为拍照而精心穿戴了全套行头。

清代宫廷服装极尽繁丽,从太监所穿的朝服、马褂等便可见一斑。
森:如果我们祖先尚存,他们无疑也会做我们全部做过的事。大约一千年前,他们发现贵国服装的优点,比原来穿着要好,不就改穿了中国服了吗?无论何事,善于学习他国长处,是我国的好传统……
李:阁下对贵国舍旧服,仿欧俗,抛弃独立精神而受欧洲支配,难道不感到羞愧吗?
森:毫无羞愧之感,我们还以这些变革为骄傲。
李:我国决不进行这样的变革。(11)
显然,对话的意义远超出了服装范畴。李鸿章的观点足以反映清廷固守其旧的心态。慈禧太后在庚子之乱后,既割地,又赔款,被迫同意“新政”,但唯独不肯改易服装,她在“西狩”途中还说:“我支持造船,造机器,不就为了国家富强吗!可是变法不能得罪祖宗,像日本人那样更衣冠,改皇历,那是断不可行的!”(12)
颇有意味的是,清末政坛上出现的无论是改良派、保守派还是革命派,都对服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重视。改易服制,引发了一次次的政治冲突……作为“有意味的形式”,服装本身已承载了如此的政治重负。
毕生致力于政治改革的康有为,在其著名的改革方略《戊戌奏稿》中有《请断发易服改元折》,奏折里慷慨陈辞:

英国画家孟佩斯1907年访华时的油画写生,相当生动而准确地记录了平民的穿戴。

因应男性的剃顶梳辫需求,清代出现挑担走街串巷的职业理发匠。

这幅刊于法国画刊《L'illustration》封面的清朝官员画像相当写实,像主是清驻法公使许景澄。秦风工作室/fotoe供
今为机器之世,多机器则强,少机器则弱。辫发与机器不相容者也。且兵争之世,执戈跨马,辫尤不便,其势不能不去之……且垂辫既易污衣,而蓄发尤增多垢。衣污则不美,沐虽则卫生非宜,梳刮则费时甚多。若在外国,为外人指笑,儿童牵弄,既缘国弱,尤遭戏辱,斥为豚尾,出入不便,去之无损,留之反劳……且夫立国之得失,在乎治法,在乎人心,诚不在乎服制也。然以数千年一统儒缓之中国裒衣博带,长裾雅步,而施之万国竞争之世,亦犹佩玉鸣琚,以走趋救火也,诚非所宜矣。(13)
他甚至提议:“皇上身先断发易服,诏天下同时断发,与民更始。令百官易服而朝,其小民一听其便。则举国尚武之风,跃跃欲振,更新之气,光彻大新。”(14)令人扼腕的是,康有为及其同伴于19世纪末,终未能完成断发易服与民更始的壮举,其易服理想和维新计划都随着变法运动的失败而夭折。剪辫易服之议成为忤逆犯上的言论,人们的着装再次与政治变革捆绑在了一起。
庚子之变以后,清廷推行所谓“新政”,谓“更法令,破旧习”等,在军警中准许穿着西式服饰,对民间的衣饰控制略有松动。
宣统元年(1909年),“朝留过洋的外交大臣伍廷芳再次奏请断发易服:廷明降谕旨,任官商士庶得截去长发,改易西装。与各国人民一律,俾免歧视。”朝廷为此“立案议会”,未有结果。翌年,清廷曾发文允民间自由剪发,实行者寥寥,可见大清子民真是木讷愚忠之致。面对一个完全不知民主为何物的百姓群体,有识之士们的努力反倒成为水中月、镜中花似的不实之举。
同年12月,当北京汉口的商界致函“发维天下局”,呼吁朝廷施行剪发易服时,朝廷却颁皇帝旨谕:“国家制服,等秩分明,习用已久,从未轻易更张。除军服警服因时制宜,业经各该衙门遵行外,所有政界、学界以及各种人等,均应恪遵定制,不得轻听浮言,致滋误会。”
外族入侵当前,子民唤醒在即,而行将朽木的王朝却依旧把辫发衣冠之制视为维系其江山社稷之要紧。偌大的清王朝竟假不谙世事的五岁小皇帝溥仪之手颁发诏书,可叹可悲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