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闻荆川以刻文字为无廉耻之一节，骤而愕，转而疑，乃久而服其言之信也。古者立言之道俟诸后世，有及身而灾梨枣以自炫者，且亦时文之谓也。若仅从事于此，搰搰焉自炫以哗名，此即何异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啖，死后一篇墓志，清夜思之，懡而走汗矣。荆川之言，洵不为过。然而风气之所尚，有不得概斥为非，则又有说。士自总发受书，学为时文，以钓青紫，幸而收效于盛年。盖文不待梓，而营得之为捄命，索者累累而是。一旦锓雕而昌示之，流传赫，声侔鬼神，刬削谗忌。当斯时也，乃真足为文章吐气，而不工又无论矣。若其厄抑琐偻，至老无闻，即其生平撰著，亦言等耳。夫戟而折也，磨洗之以矜其利。卵而毈也，藉之绵纤以幸其孳。人孰不笑之？然则士不遇时，即尽举所为文付之一炬，以当穷酸煞尾，亦奚不可者，而又何以截截为？余早孤失学，悲同根矩。稍长知书，辄忘其驽下，而思奋激于文章。徒以贫乏不能存济，日夕偃仰老屋之间，凄风苦雨，灯火青荧，盖废书而饮泣者屡矣。自为诸生，藉授徒为活计。讲画之劳，既分其日力，而怔忡眩晕之疾杂然交攻，此所以业不加进而无以质于世也。然才弱而志刚，力浅而愿大，夙之所持，故不可变。往时读古人之文而心好之，见时文之取道于古者，则亦好之矣。追摹久之，蕲得其仿佛。及持以示朋俦，则掩口而窃笑，试之场屋，亦无一不落者，然后知身勤事左，时之弃予决而创予者深也。岁丁巳，邵思蓼先生以少司马抚吴，课士于崇，获予文喜，目为江南之隽。顾余则何敢，而先生爱之既如此矣。未几，先生辞世，不获终其教泽。兀居抱影，长思而未罄。忆曩者，觌面慰勉之言，临别珍重之语，如接于耳。铅黄之所加，宠锡之所及，犹存于目。至于属纩而恻恻以念予，殷殷以道予，此其于无穷之感何如哉！乃遥遥三十余年，蜷局海隅，声销迹蹇，虽孺儿贱夫举得跆藉之不少惜，顾余则已矣。而知人之明，重以累思蓼，然思蓼则何过哉！昌黎不云乎“知其文之或可，而不知其人之莫可；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时之莫可也。”嗟乎！嗟乎！事诚未易一二为流俗道也。先是，甲子秋赴金陵试，则闻金坛王已山先辈屡致书陈虞山索予文，已山主张雅道为世品规。心窃重其知，盖不意思蓼而后，复有知刘之事也。思往谒焉，几得识其人，以领其绪论。适为忌者所沮抑，而止灰。寒，而复溺之，可慨也！自是而后，绝迹省门，以至于今。今年且七十矣，飒然摧颓，遗落世纷，不特贵贱贫富、荣悴得失之迹，一切付之烟消云灭，即此浊墨骸骨，亦不计宰木拱于何所。政使异日者，委诸苍莽，混为尘沙，喂乌鸢而饱蝼蚁，亦何足恋惜，而况此区区无益之空言乎哉！一日，二三学徒搜辑旧作如千首，登堂而请曰：“愿及先生之身而梓之，以示诸同学。”余闻之，愀然其不可。夫荆川之云谓何矣，而顾及于此。无何，请益坚。不忍违其眷爱，勉而诺焉。复检之下，心悸气动，怦怦其未已。世之君子，毋亦嗤其褰裳濡足而不能自克也。仍发愤言之，俾知余之腼焉改辙而犯荆川之所问者，非我也，夫二三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