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夏峯學派的後勁——馬平泉的學術
嵆文甫
當清朝嘉慶道光年間,河南禹州有一位聲名不甚顯赫的學者馬平泉先生,雖然在所有講清代學術史的著述中都不曾提到他,然而他確乎是孫夏峯一系的後勁,要想真切認識孫夏峯派的學術,對於他不能不特別注意。我向來有一種臆說,以為陸王學說中含有實用主義成分,孕育著清初經世致用的學風,而夏峯之學更直接和顏習齋有關係,可以作為從陸王到顏李的橋樑。這其間錯綜微妙異同流變的情形,我巳經從許多方面步步證實。在讀過《平泉遺書》以後,更可以增加自信了。
平泉名時芳,字誠之,歷任封邱鞏縣教諭。所著書有《樸麗子》《求心錄》《馬氏心書》《來學纂言》《論語義疏》《風燭學鈔》《黃池隨筆》《芝田隨筆》《挑燈詩話》《垂香樓詩稿》等,於民國乙卯匯印為《平泉遺書》。王槐三先生敘其學術大旨道:
其學不淪幽渺,不滯言詮。外切求之人情世故,而內直反之吾心自安。峻者夷之,隘者廓之,間者溝之,迂者徑之。自是行千里皆坦途。其于學以求樂,學以解縛之旨,一編之中三致意焉。蓋深悟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歸於簡易樸實,隤然無複壇宇之存。而其中心藏之者,則默以權略機應空明澄澈自喜(時龍山李公馭昌祿贈詩雲:權略機應皆適道,空明澄澈不是禪)。所未敢昌言嘩眾者,國之利器不以示人,誠慎之也。其師法自蘇門以規陽明白沙,而象山,而堯夫明道,而濂溪,而文中子,再溯郭林宗以薄張子房,而衍演為莊周老聃。其崇論不諱魏武,而更推轂司馬仲達姚廣孝,間及寄奴賀六渾,別出孤識以旌公孫鞅。日以惻憐天性呼人惺惺,顧文曰:“菩心太重不可以學道。”此則俟知者知耳。綜觀先生述作以考班志,固屬儒家者流,而橫漬以入雜家,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每下愈況,百姓與能。及其至也,上哲其猶病諸。(《平泉遺書》序)
這段話講平泉學術最真切,最透澈,句句中肯,可以從《平泉遺書》中一一實證出來。本來平泉是從趙寬夫以上接夏峯學脈的。夏峯之學,專務躬行實踐,不講玄妙,不立崖岸,寬和平易,悃愊無華,與一般道學家之好為高論而孤僻迂拘、不近人情者,大異其趣。平泉從這一路發展下去,而更神會于陸王,氾濫於百家。所謂“權略機應皆適道,空明澄澈不是禪”,正揭出陸王妙諦,而可以把范少伯張子房那班智多星一齊籠罩在內。這顯然自成一格,已非複夏峯所能限了。我們先就他崇尚實用處講起。他說:
夫醫儒之學,必課諸事而後實。談玄妙,薄事功,自宋儒始也。士大夫好尚,中于人心,下為風俗,而上為政教。孔明謝安石皆能以一偶爭衡中原。宋發全盛之勢,遇敵即走,竄于臨安。是時尚有天下十分之七,端拱喘息,甘為小朝廷而弗恥。人皆謂朝廷無人,而不知學術之浮闊?有以基之厲也。流風相扇,至於今未已。吾兄試看世間,凡高談闊論,專攻簡冊者,有非夢夢者乎?是故我朝聖明,國家大事並不靠此等人,而書生兩字竟成舉世詬病,有由然也。……蓋古人即事為學,學焉日通。今人離事為學,學焉而日空,如之何其可也!(《黃池隨筆》)
吾聞之,“學在事上磨煉。”又聞之:“言己在人上見,言心在事上見。”醇正切實,曆萬古而不易矣。然羅仲素令學者靜坐觀喜怒哀樂未發氣象則何耶?非之者以為禪,稱之者曰:“靜而觀其氣象,正是靜而存養,周子無欲故靜之肯,龜山得兩程子之秘而傳之仲素,仲素傳之延平,延平傳之元晦。一燈相續,直接虞廷允執厥中之脈。……夫周子所謂無欲故靜,雖酬酢萬變,極喜怒哀樂之用,而本體湛然。動亦靜也,非閉門靜坐之謂也。且夫道若大路,所謂秘者何也?嗚呼!論者謂南宋以後,學者往往流而為禪,非以此與?此可為長歎息者也。蓋嘗推而論之,堯舜相傳一中,皆在事上見,故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後實事而談存養,總屬玄杳。虞廷授受,安得如此?再取二典所紀而詳考之,益昭昭然若發蒙矣。(《芝田隨筆》)
後世學孔子者,逢掖章甫,鞠躬踧踖。至於曆階攘袂風概,罕言及者矣。(《馬氏心書》)
古之聖人,或耕築,或屠鉤,孔子棲棲皇皇。後世所稱儒者氣象奚似乎?抑古未聞氣象之雲也。置實而課虛,儒風所以不競與!(仝上)
聖賢依乎《中庸》,以實心勵實行,以實學求實用。道學則務語精微,先理氣,後彝倫,尊性命,薄事功。(《樸麗子》)
言心,言性,言理氣,皆恍惚無可質對。至於實事,試而不驗,其短立見。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說,使人不能試,而後號於眾曰:“吾所傳者,先王之法,足為萬世開太平,如不用何?”後巳言封建井田是也。(仝上)
看他尊重事功,講實事,講實用,反對離事為學,反對專攻書冊,反對閉門靜坐,反對一切無可質對無可證驗的空言高論,對於宋儒大加貶斥。許多痛快淋漓精悍峭刻的話,放到《顏李集》中簡直辨別不出來。更妙的是:
劉豫州詣孫權,求都督荊州。周瑜上疏曰:“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張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謂宜徙置吳,為官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娛其耳目,猥割土地資業之,非計。”權不聽。宋太祖聞南唐主好佛,密遣名僧數人往。政事益廢。樸麗子曰:“美女玩好以娛耳目,名僧以廢政事。是皆於淡中著手,如日銷膏而人不知,計之至毒者也。機變陰森,不寒而慄。抑陳向甫有言:‘君父之無恥有所不顧,士大夫相與低眉拱手,以不談性命為恥,斯南宋所以不兢也。夫性命不微諸事功,則亦名僧而已矣,美女玩好而巳矣。'”(《樸麗子》)
把名僧、美女玩好和空談性命不倫不類地拉在一起,像這樣刻毒的反道學言論,就讓顏李乃至袁子才紀曉嵐等來說,又當如何呢?這簡直使人不敢相信是夏峯後裔所說的話。根據這種事功派的實用主義的觀點,他對於《論語》上“曾點言志”那段故事提出一個別解:
聖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凡在同人,誰無此心。然非具經濟實用,亦何以與人家國事。……三子皆確有所以,不孤夫子之問,點獨從容鼓瑟不輟,於禮未是。即其言志,亦不過流連風景,始終一狂士故態,為清談濫觴,與夫子課實意大相刺謬,有何足與,而夫子特與之耶?竊嘗熟思之,與當似說文作黨與。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又行道德吾與,正此義。蓋其時孔子已老,棲棲卒無所合,而二三子皆堪有為,酬志亦複無期,反不如點之隨時有以自樂也。故曰:“吾與點也。”謂與點共童冠之樂也。一段高興,卻被點說得冰冷。俯仰往復,窮途思轉,喟然一歎,感傷而歎,非嘉喜而歎也。曰與點,實愴然有浮海意……(《論語義疏》)
我夫子之與點也,當時師弟言志,從容鼓瑟,公言異三子,不敢言,與夫子之問異也。即其言志,亦不過流連光景,始終一狂士故態。夫子歎曰與點,所以慨三子皆堪有為而不見知,而己亦棲棲徒老於行,反不如點之隨時有以自樂也。下歷論三子,辭氣未平,猶是喟然餘音。注未悉言外之意,泥其言而極推之,至以三子為規規於事為之末,嘻!是何言也!並孔子亦在下風矣!紫陽平生篤實畏敬突出此論,有似何鄧餘唾,與聖門課實之旨全相刺謬,亦咄咄怪事!自是崇議論,薄幹濟,脫繩檢,流弊無窮,由於不切求諸心,而自信輕也。(《黃池隨筆》)
春風舞雩,一段灑落自在光景,為歷來道學家所憧憬。“有‘吾與點也’之意”乃一種極高境界的贊扬語,在這班人心目中,曾點地位直可以接席顏淵,而子路等三子“規規於事為之末”,都只是些粗才而巳。平泉卻來了個大翻案。他把與點之歎竟看成一句牢騷話,“感傷而歎,非嘉喜而歎”和“居九夷”“乘桴浮海”是同樣意味。春風舞雩只是一種流連光景的狂士情態,而三子卻都是有實際幹略的經世人才,孔子屬意實在三子,而並非曾點。這種新穎而大膽的解說,非真知灼見別有會心,如何能發揮出來。他講“子貢貨殖”那一章也別致:
“億則屢中”言其天資穎異,無所稟承,“億度多中於理,其顏子之亞與”。《貨殖》亦古聖經書,不審人心。只因壟斷者多,至人淺薄。子貢自別,然未免有欲贏意,故曰“不受命”。此處輸顏一籌。顏子“庶幾”,子貢“屢如”,夫子都在能貧上低昂一番。豈貧即道,不貧即非道耶?蓋貧為害心第一關,最是驗人學力淺深。此非盡取古今人物切究之不知也。若無用而貧,計無所之,至於閉戶僵臥,沿門乞食,古人亦無此風尚。貧不可不安,生不可不治。九貢九賦,天子之治生也。本天因地,士庶人之治生也。(《論語義疏》)
儒者諱言功利,貨殖更所羞稱,而平泉偏說:“貨殖亦古聖經書,不害人心。”他認為治生與安貧並行不悖。子貢只是在安貧一點上輸顏子一籌,卻並不能說他根本就不該治生。貧的本身決沒有什麼可貴。不能治生,以至於乞食、僵臥,這樣的人也值得崇拜麼?平泉屢屢稱贊許魯齋“儒者治生為先”之說,又指出版築屠釣等等為古聖賢治生實事,都可以和此章所解互相發明。他絕不諱言功利。如云:
帝廷明試以功,《周易》無不利。功利者,奠上下者也。古之仁聖賢人,大都正誼以謀利,明道以計功,斯功利悉歸道誼之中矣。後儒云:“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徒為大言耳。不謀利,利於何有?不計功,功於何有?功利者,道誼之載也。離功利而言道誼,則道誼虛而無所措。尚虛辭而貌實務,究其害至於破家亡國。魏晉清淡,南宋性命,所由靡靡也。(《樸麗子》)
他把董仲舒的話下一轉語,“正誼以謀利,明道以計功。”這種論調極為警辟,和葉水心、陳同甫等一班浙東學者以及顏李派一鼻孔出氣。陳、葉等都主張卑之無甚高論,不以功利為諱,尊重事功,尊重漢唐豪傑。顏習齋認為三代聖人是“仁者安仁”,漢唐豪傑是“智者利仁”,他們都打破古今之界,不承認三代聖賢和後世豪傑有本質上的差異,平泉也是一樣,試看他說:
古人亦人耳,耳目口鼻之所同嗜,未必大遠于人人。但其詳不傳,所傳者僅落落數大端。論者于古人,見其精未見其粗,而求之也疏;於今人見其精並見其粗,而求之也密。是以古今人本不甚相遠,而自論者觀之,則如河漢之不可以相及。即如孔明、郭汾陽,在三代時蓋亦伊呂周召品流也,而其所處為尤難。孔明澹泊寧靜,倖免訾嗸,汾陽即不免以奢侈見貶,此亦求之太密之過也。(《樸麗子》)
冉有聚斂,阿附權門,凡今所傳漢唐名臣不為也。聞一得三,仲尼豈賢於子,何其闇塞。而宰我短喪,食稻衣錦,更為有傷名教,夫子之所痛斥。莫道一系賴聖門,便高出羣輩也。夫陳蔡諸賢,考以四科,今稱十哲矣。即以漢一代言之,若江都康成之德行,鄢侯長沙之政事,在聖門亦居高第。至於言語文學,益裒然不乏人矣。學者眼界須放開,撤去胸中一應藩籬。(仝上)
道學家每把古聖賢理想化,樹立一高不可攀的典型,而對於漢以後人物,則尋瑕索瘢,求全責備,極苛刻之能事。其實古今人不相遠,古聖賢的門牆並不那樣高,而三代下未嘗無人也。從前陳同甫和朱子大起王霸之辯,為漢唐豪傑爭地位。夏峯、習齋亦多持平之論。至於平泉,不僅把張子房、郭汾陽、韓魏公、徐中山抬到天上,不僅傾佩李卓吾,稱讚叔孫通,甚至津津樂道姚廣孝,對於曹操司馬懿都有好評,對於唐太宗殺建成元吉也要回護。照他這樣看法,什麼人沒有可取,又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非道之所存?所以他說:
學未嘗絕,道未嘗喪。賢者谙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若是者,天實司之。天道以不息用者也。(《求心錄》)
宋以後人動云絕學,蓋濫觴于退之原道,從前無是語也。斯乃儒者之高論,其實不如此。(仝上)
“正心誠意之言,世俗不講久矣!”誰為是語也?若皆意不誠,心不正,人類流為鬼魅,成何世界!夫一州一邑之中,亦必有忠信德義,足以型風俗而系人紀。是故誠意正心之道未嘗頃刻歇絕於世,不在講與不講。此化育保合,而天命所以流行也。(仝上)
自韓昌黎有“軻之死不得其傳”之說,後來宋儒爭言千載絕學。至朱子直把三代以後認為“天地亦是架漏過時,人心亦是牽補度日”,天地不成其為天地,人心不成其為人心,把漢唐儒者和豪傑一筆抹殺。當時同甫就力與爭辯。現在平泉更明白說“學未嘗絕,道末嘗喪”,大可以作同甫的聲援。“若皆意不誠……”云云,大類魏征之駁封德彝,實為妄分古今之界而慨歎學絕道喪者下一有力針砭。在夏峯理學宗傳中,不僅程、邵、朱、陸、薛、王、羅、顧並列為正宗,無分彼此,打破了道學家內部的壁壘,並且把漢唐儒者如董江都、文中子、韓昌黎等都列在道統以內。照這樣看法,道何嘗一日絕於天下,只是朱子那班道學家沒有把眼界放寬罷了。同甫、夏峯、習齋尺度放得都不高,平泉尤其是喜歡唱低調。他說:
不習難勝之禮,不為絕俗之行。節有所不敢虧,而亦不敢苦其節也。情有所不敢縱,而亦不敢矯其情也。居之以寬恕,而持之以平易。是亦君子之小心而已矣。(《樸麗子》)
他認為《周官》禮制太密,東漢節義太苦,都有流弊,所以主張寬恕平易,適可而止。這種學風正是夏峯嫡傳。他不責人以過高難行之事。如云:
餓死事果小耶?物果吾與耶?道大而正,遂成科律。若謂不用犧牲無以供祭祀,早寡無依不妨聽其再醀,誰肯出此蹩語。究其間得失正相半耳。亦安可不知也。(《求心錄》)
襄城一婦早寡,父令改適,舅不可。鳴諸官,官從其父。又一婦,甫嫁而夫歿,有去志。舅喝斥之,踰月瘦死。又中牟東關一節婦坊,每建立輒有風雷之異,屢立屢倒,遂不立。今惟存石一堆,是尤有不可言者矣。惡莫大於矯誣,是必有使之然者。(仝上)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程伊川這句話久成為金科玉律,現在平泉竟公然提出“早囿無依不妨聽其再醮”的一種說法,認為與前說“得失相半”。他並舉出三個寡婦作例:一個是官斷改嫁,算得到解放;一個是被迫守節,以致瘦死,情事殊慘;至於最後一個,節婦坊建立不起,其中多少曖昧不可告人者,舊禮教的虛偽矯誣如此,這簡直是“五四”時代所謂“吃人的禮教”之呼聲了。他還有論王陽明居喪一段話,也很可玩味:
王文成公執父喪,宴席不廢酒肉。湛甘泉面非之,公唯唯謝過而已。甘泉出,門人問之,公曰:“為吾親而來者,豈可使與孝子同食?”樸麗子曰:“始余讀書至此,瞿然不能無疑:既而忽豁然有省曰:‘此真是矣。道固如是之簡易乎!信如是也。吾道自此太平矣。’”(《樸麗子》)
中國喪禮最煩瑣,越來越趨於虛偽矯飾。王學本來是不管什麼傳統格套,而只行其心之所安的。王龍溪曾記陽明居喪,有時候賓至不哭,賓去反哭,和平泉此處所述參合來看,彌覺其親切自然而近人情。平泉專從這一路發展下去,絕不矯情鳴高,而務於平易近人。試看:
或謂樸麗子曰:“每見子與人接,人或吶吶,而子刺刺。究其所言,亦祇平平,何也?”樸麗子憮然為間而答曰:“僕無似,為世所擯。凡所相接,皆於僕有緣者也。士吾與之言功名,農吾與之言耕獲,工吾與之言斤削,商吾與之言買賣。且複款語二氏,旁及雜流,時參遊戲諧笑云云,都漫然無所關檢。豈直平平而已哉!字之言意在相規,雖僕亦自知其非是。顧惟老子婆娑,過物為盡。苟非頑讒不類,不欲以冷面沐人。”(《樸麗子》)
為平平無奇的與各行各業的人,懇款言笑、極盡歡洽,一片悃朴樂易熱心腸,純是夏峯一路風格。再看:
朴麗子與友人同飲茶園中,時日已暮,飲者以百數,坐未定,友亟去。樸麗子曰:“何亟也?”曰:“吾見眾目亂瞬,口亂翕張,不能耐。”樸麗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資而與之飲,吾力有所不及,且又不免酬應之煩。今在坐者各出數文,聚飲於此。渾貴賤,等貧富,老幼強弱、樵牧廝隸以及遐方異域、鯨劓徒奴,一杯清茗,無所參異。用解煩渴,息勞倦,軒軒笑語,殆移我情。吾方不勝其樂,而又以為飲於此者小也。子何亟也?”友默然竟去。然自是其風概為之一變。(《樸麗子》)
讀這段話真使人鄙吝盡消。所謂“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可於此驗之。中國士大夫的習氣,往往羞與俗人伍,像茶肆酒樓那樣流品混雜的地方,更相戒不敢涉足。但平泉卻和光同塵,偏在這囂亂場中領略出一種人間味,一點高自標榜厭惡俗人的意思沒有。他不嫌“俗”,常稱述《周官》“以俗教安”之義,旁人力求自異於大眾,他卻力求自同於大眾。他說:
聞韶不知肉味,則孔子知味可知也;唯酒無量,則孔子能飲可知也。委吏乘田,則孔子謀生可知也。由孔子以觀周公,醯醢鹽梅,掌之有司,則公之食定不廢烹調,設酒人,則公之飲定不貴魯酒之薄;而且袞衣繡裳,赤舄幾幾,即其宮禦嬪嬙定不尚黃髪大足短衣柳髻。大抵聖人都與人同,其不同者人異之耳。觀聖於其異,不如於其同。同則易親,異則易疏。親則引而近之而日上,羣人君子之途;疏則去而遠之而日下,卒為小人之歸。(《樸麗子》)
文中子與人款曲而待其會,君子樂其道,小人悅其惠。周濂溪胸懷灑落,一府皆傾。而陽明在龍場,土人鴂舌鳥語,久而益親。是即舜有膻行,所在成都之意。儒者若不透此關,與世隔閡,動致紛紜,無子之溫而厲過之,威而猛,恭而不安,正恐只是一矜為累耳。(仝上)
習俗移人,賢者不免。不免俗而賢,斯其所以賢也。……夫學古所以善俗,非以戾俗也。執古羲以行于俗,安往而不窮哉!周禮大司徒以俗教安,帝王且不違俗,況士庶乎?(仝上)
聖人飲食男女,都與人同。陽明有言:“與愚夫愚婦同的,是為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為異端。”故“觀聖於其異,不如與其同”,這正是姚江家法。世儒不達此義,每好矜奇立異,執古以戾俗,做出牛鬼蛇神模樣,所以與世隔閡,到處惹麻煩。平泉書中指斥世儒迂僻執固的地方很多,任何好道理,一偏執都有毛病,反之,只要不偏執,什麼都可用。如云:
佛老申韓之書,去聖人之道皆遠。然自聖人用之,即聖人矣。譬之桂附皆有毒,然陰寒之疾,非此不愈。良醫用藥,期於投症,無定品也。(《樸麗子》)
夫參蓍可以引年,取壯夫嬰兒徧啖之,其亡也忽焉。故學不知盡,聖經賢傳皆足以遂非長傲,帝王官禮亦禍世殃民之資。(仝上)
或曰:“論安言直,動引聖人。聖人不宜引歟?孔明非之何也?”樸麗子曰:“聖人無不切之事,而自有聖人之時,可見者事也,不可見者時也。離時而比事,庸有當乎?是故時有不同,事從而變。非聖人不宜引,引聖人者失聖人也。”(仝上)
稻出菽中,苗厭厭然起,農夫摘而鋤之。或曰:“是稻也,而顧鋤之乎?”農夫曰:“稻之美甲六穀,然孤置菽中,則為廢苗矣。且稻夏穀也,今秋矣,故鋤之。”樸麗子曰:嗟乎!稻,人人之所習見,而人人之所共嗜者也。非其地,非其時,猶芟除如莨莠然。又況不為人人所習見,人人所共嗜者乎?易三百八十四爻,皆言平時地也。時地之義大矣哉!”(仝上)
這些話何等通達!佛老申韓,無所不取;桂附參蓍,隨症使用。他緊緊把握住此地和此時,不“離時而比事”,“時有不同,事從而變”,一點牽掛拘泥地方沒有。章太炎稱陽明之學,“內斷疑悔,外絕牽制”,最長於應變。平泉學風也正是這一路,他有一段講王學的話:
龍溪王氏曰:“千古聖學,從一念靈明做起。保此靈明之謂學,以此觸發感通之謂教,隨事不昧此為格物,不欺此為誠意。”樸麗子曰:“一念靈明,知也。保也,觸發也,不昧也,不欺也,致知也。知非他,良知也。致者,致良知也。一部大學,致知焉盡之矣,陽明一生宗旨,致良知焉盡之矣。龍溪此言,透快精確,萬吉不易,使讀者手舞足蹈,心花俱開。”(《樸麗子》)
點出那“一念靈明”,縱說橫說,一了百當,自是王學家快論。平泉于此別有會心,竟可以使他“手舞足蹈,心花俱開”。原來陸王派所講的是“心學”,是專提本心作主宰的。運用之妙,全在一心。隨機應變,不拘故常。不像世儒沈溺在故紙堆中,越學越糊塗,越不能應事,象山有言:“古之學者以養心,今之學者以病心;古之學者以成事,今之學者以敗事。”心既病了,事那得不敗?好像一個有神經病的人,做起事來,能不七顛八倒麼?養心者,即養那“一念靈明”之謂也。不管你讀書也好,講論也好,做事也好,心裡糊塗總不行。所以我們必須沒有心病,必須培養得那“一念靈明”。陸王派所以不同於世儒的迂拘固滯,而和事功派有些默契者,正由於此。平泉對於這一點特別注意。他屢屢稱讚尤西川所謂講學是解縛法,有世俗縛、經傳縛、師說縛、意見縛,縛解方可言學云云。這簡直大有培根打破四種偶像的意味。這些東西都是有害於那“一念靈明”的,自然非除去不可。他說:
明世宗謂:“王守仁有道學。”道學有無用者耶?無用猶得為道學耶?然自章句訓詁之學興,精力都困敝在冊子上,內溺其心,而外作偶人形。尋常著衣噉飯,動致顛倒失措,遑問有用無用耶?(《樸麗子》)
這段話道破正統派道學以及一般俗儒的通病,亦表現出陸王派的真精神。他深病世儒之“愚”,於迂儒腐儒陋儒曲儒等等之外,特立“愚儒”一目。救“愚”莫如“智”。所以平泉之學特別崇尚“智”。這或者正是上文所說他對於那“一念靈明”別有會心的地方。他最喜歡讀《智囊補》,有手批本,極為李文清公所推重。他說:
馮猶龍所輯《智囊》,有用之書也。《周易》開物成務,極深揅變,然其義多隱,是書乃宣言之,余少而樂觀焉。今老矣,時還取讀。每至肯綮處,眄睞浮白,搖膝吟哦,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因口占云:“汝穎閒人野老裝,亂頭粗服甚頹庸。一般蘊藉無人見,鬥酒微吟看《智囊》。”(《樸麗子》)
這最足見平泉生平真正得力的秘奧所在。《智囊》這部書,一般學術界不大稱引,而他卻拿來和《周易》相發明,以至於手舞足蹈,搖膝長吟。從他看來,《周易》一書,專講消息盈虛進退存亡之道,足以開物成務,也正是一部《智囊》。《論語》上說:“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賊。”而《禮記·經解篇》論《易》教之失,也恰好用一“賊”字。這可見“智”正屬於“易教”,《周易》和“智”確乎有一種特殊關係。再看:
孫夏峯與茅止生會江邨鹿伯順處。止生曰:“劉玄德四海無家,以一言結無地樓臺,千載下遂以百尺樓屬之玄德。我三人各有百尺樓,不知誰當據其上者。”伯順問止生。答曰:“吾欲郭汾陽、李臨淮耳。”伯順曰:“吾已延陸子靜、王伯安矣。”夏峯曰:“陳太邱、郭林宗是吾客也。”余方書此,友人在側,問曰:“於君何如?”余笑而應之曰:“吾自有鄉先生焉,其張子房、司馬德操乎!”(《樸麗子》)
他所最景仰的乃是張子房、司馬德操一流最富於智慧的人物,這班人平居從容無事,神閒氣定,一旦事機當前輕輕的“一點半撥間”(平泉論子房語)就成了大功。他們最會審時度勢沈機觀變,非到恰好處絕不輕易下手,和那班不計成敗而一往直前者,作風大不相同。平泉走的既然是這條路,所以他對於明代許多激烈人物表示不滿。他說:
作事不求濟,不慮敗,信己以往,而曰行之自我者常如是也。汔濟濡尾,何利之有?夫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凡事皆然,不第行軍而已也。明之一代,其謂士大夫偉然負盛名於世者,其於遺大投艱之時,往往以決裂而失之。事僕身辱,害及於天下國家,而自古聖人所以惓惓垂教之旨微矣。嗟乎!任事而不審時,尚勇而不好學,執理而不達情,弊之所從來久矣!(《樸酈子》)
善哉,孫文正之論梃擊也!曰:“事關東宮,不可不問;事涉貴妃,不可深問。龐寵劉成而下,不可不問;龐寵劉成而上,不可深問。”曉人不當如是耶!而當時方以深言為患,為能言人所難言,倘亦所謂果敢而窒者與!夫明之璫禍,極於忠賢。然使士大夫能如葉福清孫高陽,適不至是。學之蔽可勝道哉!王文成觀政工部時,上邊務八事,言極剴切,晚年以為浮意氣。嗚呼!如此矯矯風節,如何謂之浮意氣哉。浮意氣烏足與於功名之會乎!以此為浮意氣,其所謂不浮意氣者又何如也?則亦烏可不深長而審思之也乎哉!(仝上)
這真是慨乎言之!明末閹禍死難諸君子如楊大洪等,忠烈真忠烈極了,然而無乃太不講于“臨時而懼,好謀而成”之道,就“智”字講,未免遺憾。夏峯當初不顧危難傾身營救諸君子,他們本來都是志同道合,然而在他的書中,對於諸君子多致惋惜之辭,與平泉所論正相符合。可見平泉之說,自有淵源,並非惡意苛求。他要做一個“曉人”,要除去陽明所謂“浮意氣”。這種老成練達的風格,實從夏峯來。大概由夏峯出發,矯激起來,則為習齋;曼衍下去,則為平泉。習齋卓犖,別樹一幟;平泉則卑之又卑,更帶黃老味,不善學之,或成為“世故老人”,而其圓練通脫處卻亦有非習齋所能及者。就形跡上講,習齋橫掃各家,連夏峯亦在拋棄之列,而平泉乃是從夏峰系統一直傳授下來,兩者截然異流。然而參互錯綜看起來,他們三家彼此間的關係實在很微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