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天王賵仲子非禮辨

李嘉善

《春秋》：“隱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

《左傳》：“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緩，且子氏末薨，故名。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踰月外姻至。贈死不及尸，弔生不及哀；豫凶事，非禮也。”（隱元年）

《公羊傳》：“……惠公者何？隱之考也。仲子者何？桓之母也。何以不稱夫人？桓未君也。……桓未君則諸侯曷為來賵之？隱為桓立，故以桓母之喪告於諸侯。然則何言爾？成公意也。”（隱元年）

《穀梁傳》：“禮，賵人之母則可，賵人之妾則不可。……”（隱元年）

《胡安國傳》：“……仲子，惠公之妾爾，以天子之尊，下賵諸侯之妾，人道之大經拂矣！……”（隱元年）

嘉善案：四傳說各不同：左氏謂“贈死不及尸，弔生不及哀；豫凶事，非禮”，是言仲子時未薨也。《公羊》謂“隱為桓立，故以桓母之喪告於諸侯”，是言仲子已薨也。《穀梁》謂“賵母可，賵妾不可”，對天王之賵仲子為母為妾，是禮非禮，無肯定語。胡氏則直謂“仲子為惠公之妾，天王賵之拂經”。四說各異，茲彙舉諸家說，資為比較之助。

范氏寧曰：“……仲氏子，宋姓也，婦人以姓配字，不忘本，示不適同姓也。”

孔氏穎達曰：“仲子乃惠公之妾耳，王使賵之者，隱立桓為太子，成桓母夫人。天王知其然，故遣賵惠公，因即賵之。……”

程子曰：“……夫婦人倫之本，最當先正。春秋之時，嫡妾僭亂，聖人尤謹其名分。仲子繫惠公而言；故正其名，不曰夫人，曰惠公仲子。謂惠公之仲子，妾稱也。以夫人之禮，賵人之妾，亂倫之甚也。……”

陳氏傳良曰：“……古者諸侯不得再娶。再娶亦妾也。於是隱將讓桓，以夫人之禮喪其母，而赴于京師。歸賵，蓋命之也。其曰‘惠公仲子’者，春秋之詞也。……”

張氏溥曰：“……諸侯以王為天，而乘馬來賵人妾，即命下士猶有辱，况冢宰乎！……”

王氏充曰：“左氏以仲子為未死。或以二年下‘夫人子氏薨’，以子氏為仲子，因以為此時仲子尚在耳。天下有人未死，而先歸賵者乎？恐不然矣。”

啖氏助曰：“左氏云‘豫凶事’。夫仲子而在，天子寧有歸其賵乎？不辯菽麥者，猶不當爾？”

劉氏敞曰：“左氏曰‘緩，且子氏未薨，故名’，非也。惠公仲子為夫人，以桓公為太子，事相發也。杜云：‘婦人無諡，故以字配氏。’審如杜說，天王則生賵人之母，魯之羣臣，亦生諡君夫人也。周德雖衰，不應生歸人賵。……皆非也。”

李氏廉曰：“……至《穀梁》曰又以仲子為惠公之母，孝公之妾，則大失矣！”

《春秋傳說》：“左氏謂子氏末薨，其謬不待辨矣，《穀梁》謂仲子為惠公之母。母以子氏，例以成風亦合。但《史記年表》，惠公即位於平王三年，至隱公元年歷四十七年，而其母始薨，似太久遠，當以《公羊》說為是。”

嘉善按：左氏謂豫凶事非禮。王氏充、啖氏助、劉氏敞、李氏廉、《春秋傳說》，俱證其謬。夫左氏所以有此說者，或以隱二年“十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之一條經文。此王氏充已言之。案《穀梁傳》：“夫人者隱之妻也。”楊氏勛曰：“左氏以子氏為桓公之母，公羊以為隱公之母，《榖梁》知是隱公之妻者，以隱推讓，據其為君，而亦稱公，故其妻亦稱夫人也。夫既不葬，故其妻亦不葬。而左氏桓未為君，其母稱夫人，是亂嫡庶也。公羊以為隱母，則隱既為君，何以不書葬？若以讓不書葬，何為書夫人？故《穀梁》以為隱妻也。”孫氏復曰：“子氏，隱公夫人也。”呂氏大圭曰：“夫人子氏，杜曰‘桓母也’，公羊曰‘隱母也’，《穀梁》曰‘隱妻也’，宜孰從？……則其為隱之妻者近是。……”汪氏克寬曰：“《左傳》以子氏為仲子，謂元年歸賵，豫凶事。安有其人未死而歸賵？雖五尺童子，固知其不可也……”黃氏正憲曰：“《春秋》稱隱公則其妃必稱夫人，豈成隱之為君，而不成其妃為夫人乎？”《春秋傳說》：“子氏薨，三傳互異：左氏以為桓母，固非矣；公羊以為隱母，先儒謂妾，不當稱夫人，春秋之初，禮法尚存，不得以成風、敬嬴為比；惟《穀梁》以為隱妻，義為長。……”顧氏炎武曰：“未薨而賵，遠於人情，不可信，所以然者，以魯有兩仲子，孝公之妾一仲子，惠公之妾又一仲子，而隱公之夫人，又是子氏……。”顧氏之說，頗為近理。並准諸家所論，則隱二年之夫人子氏，為隱之夫人也明矣，左氏謂豫凶事非禮者，勿待辯。

惠公仲子繫惠公，桓之母也，與隱二年之子氏無關。仲子薨，天王使宰咺賵之，孔穎達、程顥、胡安國、陳傅良、張溥諸家論仲子為惠公之妾，天王賵之拂人道之大經；唐代以前，無作此說者。此說殆始於孔穎達氏。孔氏之說當原於《穀梁》。《穀梁》謂：“賵人之母則可，賵人之妾則不可。”然未明證仲子為惠公之妾也，更未明言天王賵仲子為非禮也。縱令其為暗射仲子，然既非肯定之詞，究竟是禮非禮，不可以無辯也。案《白虎通·嫁娶篇》：“天子諸侯一娶九女何？重國廣嗣也。……諸侯娶一國，則二國往媵之。……二國來媵，誰為尊者？大國為尊，尊等以德。……”仲子，宋武公女；宋，大國也。隱為桓立，將讓桓也，故立而奉之。桓為太子，桓母——仲子——已貴，仲子薨，隱公以夫人之禮喪其母，而赴於京師；是魯之君臣尊仲子為夫人已久。時惠公已薨，天王賵之，賵桓母也，宜也。苟其不然，桓為太子，仲子為魯夫人，魯君以夫人之喪赴天王，天王而不賵之；準以古例，誰為非禮？且《左傳》：“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繼室以聲子，生隱公。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為魯夫人’。故仲子歸於我；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隱公立而奉之。（隱元年）”或言古之諸侯無再娶之義；然《左傳》記仲子之歸魯，必更追始而述之，的未言仲子為妾也。賵妾非禮，賵人之母——《穀梁》“賵人之母則可”——安得謂為非禮？故曰：“天王賵仲氏，謂為非禮，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