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统治着维罗纳?
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利告诉我们,君主最终必须踏在民众的肩膀上建立自己的统治。但君王绝不能让自己信靠
站在民众肩上建立自己的规章制度。但当邦民们需要国家时,君王绝不能根据自己在国家平静时期看到的一切,因为在国家安宁之时,人人都会为国家奔走,都会发誓为国效劳。当死亡还遥远之际,每个人都愿意为君主而死。但相反,在困难的时期,当国家需要邦民们时,那就几乎找不到他们了。这样的考验只能测试一次,因此它就显得更加危险了。所以,一个英明的君主必须想出一种方式,使得每个邦民在各种时期都总是需要国家、需要君主,这样他们便会对君主一贯忠诚了。
马基雅维利的此番建议,有助于认清亲王和神父共通的弱点。这个弱点无意中致使(至少)那些年老的公民再次拿起他们的武器。按照亲王自己的说法,他若一开始就能果断行动,那么,他早就彻底剪灭贵族内讧的余烬了。这样一来,亲王就不会给公民们因提伯尔特和茂丘西奥之死动武机会了(III.i.130-139)。同样,如果亲王信守诺言,处死罗密欧,那么,公民们就无需在罗密欧放逐归来时再次动武(III.i.192-193)。最后,民众也用不着为帕里斯和两位年轻恋人的死震惊了。需要警醒民众的是,世界是残酷的,充满危险,他们必须做好准备,应对各个政治阶层遭遇的暴力事件。从这个观点来看,亲王显然从放任纷争继续发展中(无论多不经意间)获益了。但在戏剧结尾处,无意间刺激民众的威胁消失了,亲王和贵族们——军事荣誉和骄傲的潜在典范——在民众面前式微,抬不起头。最后,亲王表示:“一切人都受到了惩罚”。实际上,民众并未受到足够的惩罚,而且似乎永远都不会;在剧末,维罗纳没有任何东西能激起民众有力的军事血气。同样,在剧末,民众是赢家,但他们在世界面前羸弱不堪,毫无招架之力。
亲王果真要保障公共利益的话,他本该在这场游戏中打败神父。亲王足够仁慈、有爱,因为他唤起民众对和平的基督教式的爱。但亲王不像神父那样擅于惩罚。要想成功达到他的目的,亲王本该惩罚,并借此激励民众以他的意愿,而非仅靠偶然和意外的后果动武。亲王本该惩罚民众,使其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必须依附亲王。即使民众不爱亲王,他们至少也会明白,他们需要亲王,并相信他靠得住,并为此对他感恩戴德。唯有这样,亲王才能依靠民众。为了建立一种能自我防卫的民众政制,亲王本该把干政的神父提出的原则制度化。这样一来,基督教的核心奥秘就能为亲王提供一种模式,对那些被基督教之爱败坏的人进行政治平反。由此产生的结果,不会是古典意义上的公民德性。在神父和基督教天意承诺的教诲下,面对腐败贵族的维罗纳民众不会认为,充满男子气的自豪和荣誉是人类德性的巅峰。相反,结果将是马基雅维利理解的那种现代政治秩序。(巧妙的惩罚)令民众意识到统摄一切生活的严酷必然性,他们将被迫保护其私人的和集体的私利,并打心底里对他们的领导者感恩戴德。
可惜亲王一无所成,最后,劳伦斯神父胜出。如果墓地的最后事故没有发生,神父早已通过他的惩罚手段,实现了他的最终目的——使两个反目的家庭握手言和。但由于意外失手,假的惩罚和复活成了真惩罚,结果,神父仍胜出:由于遭到丧亲和悲痛的惩戒,老凯普莱特和老蒙太古成了兄弟(V.iii.296)。此外,最重要的是,神父获胜了(不付任何代价),虽然他最重要的个人与宗教责任受损——他虔敬的欺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V.iii.243-249)。尽管暴露了欺诈行为,我们现在可能会将之视为亵渎,亲王却又代表民众说,“我们仍认为你是个圣人”,他还认同神父,一切天注定,而非神父所为(V.iii.261,270,293)。我们没听出半点儿神父亵渎基督教核心奥秘的意思,即便这种亵渎已造成杀戮。难怪打一开始,神父就不怕他的秘密败露。显然,杀戮,甚至欺诈本身——只要虔敬——就能让亲王和民众忆起原初的惩罚和复活、此世兄弟之爱的承诺,以及来世的神奇慈悲。神父的武器威力无边:它就是划分现代政治世界与古代政治世界的那种宗教。
在剧末,劳伦斯神父才是维罗纳真正的统治者。他无需发动政变。维罗纳已为神父的影响和出场铺平道路、软化。神父结合仁慈、爱与惩罚,战胜了贵族和亲王,而所有人(包括民众)的命运,都交给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尽管神父的方济各会秩序具普世性,他却以神职人员的方式(和目的)介入维罗纳的政治,是亲王的头号政治竞争对手,神父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亲王却未曾发现,在他的王室地盘上发生了些什么。维罗纳成了酷似神父对普世性、特定性和政治性的混合:在世界面前,这个城邦只能逆来顺受。神父当权,有时是不经意地,但总是间接地,永不必担责。神父没有宝剑,但一切都拜倒在他脚下。在《罗密欧和朱丽叶》里,莎士比亚描述了现代生活的一个独特问题:基督教道德的非凡韧性和力量,及其对政治的有害影响。维罗纳的公共利益——内部安宁——值得天意索取的可怕代价吗?遗憾地说,不值得。《罗密欧和朱丽叶》这部关于不幸恋人的悲剧,也是一部关于政治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