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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寓言中的伦理
1.3.2.8 谁统治着维罗纳?
谁统治着维罗纳?

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利告诉我们,君主最终必须踏在民众的肩膀上建立自己的统治。但君王绝不能让自己信靠

站在民众肩上建立自己的规章制度。但当邦民们需要国家时,君王绝不能根据自己在国家平静时期看到的一切,因为在国家安宁之时,人人都会为国家奔走,都会发誓为国效劳。当死亡还遥远之际,每个人都愿意为君主而死。但相反,在困难的时期,当国家需要邦民们时,那就几乎找不到他们了。这样的考验只能测试一次,因此它就显得更加危险了。所以,一个英明的君主必须想出一种方式,使得每个邦民在各种时期都总是需要国家、需要君主,这样他们便会对君主一贯忠诚了。

马基雅维利的此番建议,有助于认清亲王和神父共通的弱点。这个弱点无意中致使(至少)那些年老的公民再次拿起他们的武器。按照亲王自己的说法,他若一开始就能果断行动,那么,他早就彻底剪灭贵族内讧的余烬了。这样一来,亲王就不会给公民们因提伯尔特和茂丘西奥之死动武机会了(III.i.130-139)。同样,如果亲王信守诺言,处死罗密欧,那么,公民们就无需在罗密欧放逐归来时再次动武(III.i.192-193)。最后,民众也用不着为帕里斯和两位年轻恋人的死震惊了。需要警醒民众的是,世界是残酷的,充满危险,他们必须做好准备,应对各个政治阶层遭遇的暴力事件。从这个观点来看,亲王显然从放任纷争继续发展中(无论多不经意间)获益了。但在戏剧结尾处,无意间刺激民众的威胁消失了,亲王和贵族们——军事荣誉和骄傲的潜在典范——在民众面前式微,抬不起头。最后,亲王表示:“一切人都受到了惩罚”。实际上,民众并未受到足够的惩罚,而且似乎永远都不会;在剧末,维罗纳没有任何东西能激起民众有力的军事血气。同样,在剧末,民众是赢家,但他们在世界面前羸弱不堪,毫无招架之力。

亲王果真要保障公共利益的话,他本该在这场游戏中打败神父。亲王足够仁慈、有爱,因为他唤起民众对和平的基督教式的爱。但亲王不像神父那样擅于惩罚。要想成功达到他的目的,亲王本该惩罚,并借此激励民众以他的意愿,而非仅靠偶然和意外的后果动武。亲王本该惩罚民众,使其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必须依附亲王。即使民众不爱亲王,他们至少也会明白,他们需要亲王,并相信他靠得住,并为此对他感恩戴德。唯有这样,亲王才能依靠民众。为了建立一种能自我防卫的民众政制,亲王本该把干政的神父提出的原则制度化。这样一来,基督教的核心奥秘就能为亲王提供一种模式,对那些被基督教之爱败坏的人进行政治平反。由此产生的结果,不会是古典意义上的公民德性。在神父和基督教天意承诺的教诲下,面对腐败贵族的维罗纳民众不会认为,充满男子气的自豪和荣誉是人类德性的巅峰。相反,结果将是马基雅维利理解的那种现代政治秩序。(巧妙的惩罚)令民众意识到统摄一切生活的严酷必然性,他们将被迫保护其私人的和集体的私利,并打心底里对他们的领导者感恩戴德。

可惜亲王一无所成,最后,劳伦斯神父胜出。如果墓地的最后事故没有发生,神父早已通过他的惩罚手段,实现了他的最终目的——使两个反目的家庭握手言和。但由于意外失手,假的惩罚和复活成了真惩罚,结果,神父仍胜出:由于遭到丧亲和悲痛的惩戒,老凯普莱特和老蒙太古成了兄弟(V.iii.296)。此外,最重要的是,神父获胜了(不付任何代价),虽然他最重要的个人与宗教责任受损——他虔敬的欺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V.iii.243-249)。尽管暴露了欺诈行为,我们现在可能会将之视为亵渎,亲王却又代表民众说,“我们仍认为你是个圣人”,他还认同神父,一切天注定,而非神父所为(V.iii.261,270,293)。我们没听出半点儿神父亵渎基督教核心奥秘的意思,即便这种亵渎已造成杀戮。难怪打一开始,神父就不怕他的秘密败露。显然,杀戮,甚至欺诈本身——只要虔敬——就能让亲王和民众忆起原初的惩罚和复活、此世兄弟之爱的承诺,以及来世的神奇慈悲。神父的武器威力无边:它就是划分现代政治世界与古代政治世界的那种宗教。

在剧末,劳伦斯神父才是维罗纳真正的统治者。他无需发动政变。维罗纳已为神父的影响和出场铺平道路、软化。神父结合仁慈、爱与惩罚,战胜了贵族和亲王,而所有人(包括民众)的命运,都交给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尽管神父的方济各会秩序具普世性,他却以神职人员的方式(和目的)介入维罗纳的政治,是亲王的头号政治竞争对手,神父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亲王却未曾发现,在他的王室地盘上发生了些什么。维罗纳成了酷似神父对普世性、特定性和政治性的混合:在世界面前,这个城邦只能逆来顺受。神父当权,有时是不经意地,但总是间接地,永不必担责。神父没有宝剑,但一切都拜倒在他脚下。在《罗密欧和朱丽叶》里,莎士比亚描述了现代生活的一个独特问题:基督教道德的非凡韧性和力量,及其对政治的有害影响。维罗纳的公共利益——内部安宁——值得天意索取的可怕代价吗?遗憾地说,不值得。《罗密欧和朱丽叶》这部关于不幸恋人的悲剧,也是一部关于政治的悲剧。


[1]Paul A.Cantor,《莎士比亚笔下的罗马:政治与帝国》(Shakespeare's RomePolitics and Empire),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6。

[2]E.M.W.Tillyard,《莎士比亚的历史剧》(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New York:Penguin Books,1991,页28-30。[译按]中译参牟芳芳译,《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北京:华夏出版社,2016。

[3]Harry V.Jaffa,《寡欲作为一种政治原则: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绎读》(Chastity as a Political Principle:An Interpretation of Shakespeare's Measure for Measure),收于Shakespeare as a Political Thinker,John Alvis和Thomas G.West编,Durham:Carolina Academic Press,1981,页189。

[4]Stephen Greenblatt,《“隐身的子弹”:文艺复兴的权威及其颠覆》(Invisible Bullets:Renaissance Authority and Its Subversion,Henry IV and Henry V),收于Political ShakespeareNew Essays in Cultural Materialism,Dollimore Jonathan和Sinfieldt Allan编,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页20。

[5]休谟,《英国史》(The History of England),卷四,Philadelphia:Claxton,Remsen & Haffelfinger,1873,页357-358。

[6]参见Pamela K.Jensen,《这就是威尼斯:莎士比亚〈奥赛罗〉中的政治》(This Is Venice:Politics in Shakespeare's Othello),收于Shakespeare's Political PageantEssays in Politics and Literature,Alulis Joseph和Sullivan Vickie编,Lanham,MD:Rowman and Littlefield,1996。亦参Allan Bloom和Harry V.Jaffa,《莎士比亚的政治》(Shakespeare's Politic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4([译按]中译参潘望译,《莎士比亚的政治》,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David Hume,《英国史》,前揭,页357-358;Samuel Johnson,《约翰逊博士论莎士比亚》(Dr.Johnson on Shakespeare),W.K.Wimsatt编,Baltimore:Penguin Books,1969,页61;Alexander Leggatt,《莎士比亚的政治剧》(Shakespeare's Political Drama),New York:Routledge,1988,页30-31,90-91;H.M.Richmond,《莎士比亚的政治剧》(Shakespeare's Political Plays),New York:Random House,1967,页76,96,106,140,160,224;Robin Headlam Wells,《莎士比亚、政治与国家》(ShakespearePolitics and the State),London:Macmillan,1986,页726-728,81-85,152-154,157,165。莎士比亚在三个地方明确提及马基雅维利:《亨利六世》(上部)(Henry VIPart One),V.iv.74,《亨利六世(下部)》(Henry VI Part Three),III.ii.193,以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III.i.101。

[7]比如,参见Dennis Bathory,《与自己交战:莎士比亚笔下的罗马英雄与共和传统》(With Himself at War:Shakespeare's Roman Hero and the Republican Tradition),收于Shakespeare's Political PageantEssays in Politics and Literature,Alulis Joseph和Sullivan Vickie编,Lanham:Rowman & Littlefield,1996,页238。

[8]我当然清楚学界关于马基雅维利政治教诲的论争,一学派认为,马基雅维利推崇古典共和主义,或者既是传统意义上的冷酷现实主义者,又推动了后来盛行的古典共和主义范式。波考克(Pocock)对马基雅维利“公民共和主义”阐释具奠基性(参氏著,《马基雅维利的时刻》[The Machiavellian Moment],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实际上,波考克所持观点与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一致,参《“隐身的子弹”:文艺复兴的权威及其颠覆》,前揭,页25,页44。格林布拉特表示,尽管莎士比亚清楚并反映了马基雅维利的教诲,莎士比亚(或伊丽莎白)的权力观与后来的政治有着巨大的鸿沟,后者说到底源自“马基雅维利的时刻……将臣民变为公民”。比较William Hazlitt,《赫兹利特全集》(Complete Works),卷一,Waller和Glover编,London:J.M.Dent,1902,页214以下;Alvin Thaler,《莎士比亚与民主》(Shakespeare and Democracy),Knoxville: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1941,页3-44。因此,格林布拉特接受了传统观点,认为马基雅维利是现实主义者,也接受了波考克的观点,认为马基雅维利传达了古典共和主义。拙文只探讨现实主义者马基雅维利,而不探讨任何臆想的“公民共和主义的马基雅维利”或“马基雅维利的公民共和主义遗产”问题。

[9][译按]V.iii.309-310指第五幕第三场第309-310行,下文表示出处皆仿此例,不再说明。

[10]参见Paul A.Cantor,《〈李尔王〉:智慧与权力的悲剧性脱节》(King Lear:The Tragic Disjunction of Wisdom and Power),收于Shakepeare's Political PageantEssays in Politics and Literature,Alulis Joseph和Sullivan Vickie编,Lanham:Rowman & Littlefield,1996,页189-190。

[11]莎士比亚此剧来源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史》(The Tragicall Historye of Romeus and IulietWritten First in Italian by Bandelland Now in English by Ar.Br.[Arthur Brooke])(1562)。在原诗中,戏剧行动持续了九个月。在莎士比亚剧中,同样的行动缩减到不到一周。参见Geoffrey Bullough,《莎士比亚的故事及戏剧来源》(Narrative and Dramatic Sources of Shakespeare),卷一,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1,页285-363。

[12]参见Allan Bloom,《爱与友谊》(Love and Friendship),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3,页276。

[13]参见Bertrand Evans,《劳伦斯神父的简练》(The Brevity of Friar Laurence),载Publicat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65,1950年9月),页850-852。正如一位论者所察,“与哈姆雷特与海盗的冒险一样,此处的一系列不幸,也被有意显得如此难以置信,以致单用机运无法解释。只有命运,或者上天的意志,才能充分解释”,参见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The Tragedy of Romeo and Juliet),John E.Hankins编,Baltimore:Penguin Books,1960,页24。

[14]在布鲁克笔下,朱丽叶芳龄16,莎士比亚将改为13。由此,朱丽叶就成了莎士比亚笔下年轻恋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在布鲁克笔下,凯普莱特觉得,就算是16岁,对于当新娘来说年龄也太小了,但他还是决定让朱丽叶出阁,以消除提伯尔特之死给她带来的危险不幸。不过,这一切并不是说,莎士比亚对罗密欧和朱丽叶爱情的精神层面无动于衷;即使青涩的爱也有其特别的深度。参见S.T.Coleridge,《柯尔律治莎评》(Coleridge's Criticism of Shakespeare),R.A.Foakes编,London:Athlone Press,1989,页142-153。

[15]茂丘西奥决非宽宏大量之辈。他是一位彻头彻尾往往庸俗的唯物主义者,骨子里不含一点浪漫。茂丘西奥显得既是基督教灵修的反面,又坚信身体可朽。对于罗密欧在凯普莱特家舞会上危险担起爱情的负担,茂丘西奥称,“要是你已经没头没脑深陷在恋爱的泥沼里——恕我这么说——那么我们一定要拽你出来”。大意是说:“我们要把你从这淹到你耳朵的恋爱臭泥巴中拽出来。”(I.iv.41-43)也许,茂丘西奥真是这样一位简化论者,因为他丑到无可救药:“好难看的鬼脸!再给我拿一个面具来把它罩住吧。也罢,就让人家笑我丑,也有这张鬼脸替我遮羞。”(I.iv.30-31)

[16]在莎士比亚的描述中,维罗纳的法律与亲王宣布的意志似乎本质上是一回事。劳伦斯神父显然这么认为。参见下一注释。

[17]参见Allan Bloom,《爱与友谊》,前揭,页277。

[18]关于基督教对古典德性,尤其是宽宏大量的影响,参见Paul A.Cantor,《〈麦克白〉与苏格兰的福音教化》(“Macbethund die Evangelisierung von Schottland),München:Carl Friedrich von Siemens Stiftung,1993。

[19]亲王若处死罗密欧,朱丽叶很可能会自杀。但她并不比帕里斯无辜,所以,两人死好过一人死。

[20]根据马基雅维利,圣方济各和方济各会的典范使基督教生生不息。参见Niccolo Machiavelli,《论李维》(Discourses)3:1,Harvey C.Mansfield和Nathan Tarcov译,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6。

[21]IV.i.105。莎士比亚增加了药性发作的精确时间,布鲁克笔下阙如。在波特(Luigi da Porto)关于这个故事更早版本中,药性持续48小时。参见Bullough,《莎士比亚的故事及戏剧来源》,前揭,页271,349。莎士比亚奇特的精确有两个目的。首先,它强调了此剧特有的分秒必争的快节奏,并为所有事件提供了背景。其次,它强调了朱丽叶的埋葬与耶稣埋葬时间上的相似。虽然耶稣被埋三天,但并非整整三天都寸步未移。相反,耶稣被埋其实不足两个整日,约近42小时:从预备日下午三点后始,到安息日后一天太阳初升的清晨。参见《马太福音》(27:45-28:7);《马可福音》(15:16-16:8);《路加福音》(23:1-24:12);《约翰福音》(19:17-20:10)。参见Bloom,《爱与友谊》,前揭,页295。

[22]参见《马太福音》(27:62-66;28:13)。

[23]朱丽叶是个懂事的女孩,身处危险时能保守秘密。不过,要想一切成功照计行事,劳伦斯神父不会蠢到相信,年方十三的朱丽叶会向父母长期保守这一秘密。劳伦斯深知罗密欧有多莽撞,所以,要让这个毛小伙子守口如瓶,谈何容易。更可能的是,此时此刻,劳伦斯并不认为暴露(一旦败露)会有多大危险。其实,剧末就证实了这一点。

[24]对于基督教伦理在此剧中的作用,学者众说纷纭,参见James C.Bryant,《〈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成问题的神父》(The Problematic Friar in Romeo and Juliet),载English Studies 55.4(1974):340-350,以及Paul Siegel,《〈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基督教与宗教之爱》(Christianity and the Religion of Love in Romeo and Juliet),载Shakespeare Quarterly 12.4(1961):371-392。朱丽叶会复活并跟罗密欧一起生活在曼图亚,将她的复活与她和罗密欧的婚姻直接联系起来,似乎奇迹的发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25]参见Machiavelli,《论李维》3:1,前揭。罗密欧会带“复活”后的朱丽叶去曼图亚,这点跟耶稣同出一辙。正如无人亲见耶稣从死亡中复活,唯有罗密欧和神父目睹了朱丽叶“复活”。

[26]当然,劳伦斯神父或任何信徒都会说,朱丽叶的复活为虚,耶稣的复活可不假。

[27]布鲁克没有提到民兵。这一关键角色,及其年龄的重要事实,均为莎士比亚杜撰。

[28]必须指出,茂丘西奥对维罗纳的评论均非出自布鲁克。事实上,茂丘西奥几乎未在布鲁克的作品中出现,也压根未在提伯尔特之死中扮演任何角色。因此,罗密欧在茂丘西奥和自己眼中变得女人气,不是问题。再者,布鲁克笔下压根未提法国。莎士比亚添加了这几点,它们对故事的叙事发展并非不可或缺。这几点之所以出现在莎士比亚笔下,主要是为了说明维罗纳的道德和政治局势,并(无论多微妙地)提请我们注意维罗纳并非孤悬于世界之外。

[29]参见马基雅维利,《君主论》(The Prince),Harvey C.Mansfield译,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III,IV,VII,XI,XVI,XXI,XXV;另参《论李维》,前揭,III:36,43。

[30]从马基雅维利的观点看,依靠雇佣军比依靠老年人要稍好。参见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前揭,X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