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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寓言中的伦理
1.3.2.4 怜悯、爱与惩罚
怜悯、爱与惩罚

前文曾推测,亲王和劳伦斯神父的分歧,是在爱国主义及对维罗纳的忠诚上。然而,在看到亲王对和平的追求及其一贯的软弱后,我们无法肯定这一判断。在这件事上,亲王没有显示出爱国主义甚或一般政治所需的基本能力:损敌扶友的意愿,为了共同利益不惜亮剑。事实上,亲王知道,仁慈会坏事——“这仁慈是刽子手,因为它宽恕那些凶手”——他还承认自己有发善心的毛病,及其带来的可怕结果。显而易见,亲王的弱点源自他的血气,而非他的头脑或臂力。[17]在这点上,亲王似乎受了神父的决定性影响。[18]劳伦斯对他这个人了如指掌,他说亲王因怜悯才放逐罗密欧。至少,正如亲王坦白承认的,正因他对这些不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使他失去自己的一对亲眷,茂丘西奥和帕里斯。亲王承认他该对自己的损失负责,却把余下部分归咎于不幸的父母,并最终归咎于上天(V.iii.292-293)。

然而事实上,全部麻烦都可归咎于亲王——他失败的政治监管及神父随后的干涉。倘若亲王强硬应对首次骚乱,一举粉碎派系分裂,神父就无需干政。亲王仁慈的弱点与不断恶化的冲突,为神父政治联姻的行动创造了条件,这场婚礼毁灭了这对恋人。倘若亲王一开始就严格主事,茂丘西奥和提伯尔特会被杀吗?不见得。但当他俩死去时,如果亲王根据他新颁布的法令处死罗密欧,帕里斯还会死吗?不会。朱丽叶呢?未必会。[19]倘若亲王一开始就是个强硬的领袖,罗密欧很可能会离开朱丽叶,但他们八成会活下去。在提伯尔特和茂丘西奥的死上,最该且唯一要谴责的就是亲王。除开他们,所有其他受害者的责任首先应当由亲王承担,然后通过亲王归咎于神父。因为亲王的行动以神父为榜样,这位神父——方济各会修士——着手他的政治工作。亲王仁慈而怠惰。神父仁慈地积极行动,以剪灭即将燃尽的党派斗争的余烬。[20]从天意上看,神父是一个狂热的和平追求者;他渴望将和平绝对化。神父没有自司其职,并满足于一个相对安宁的城邦,而是谋划着让两个家族产生“纯爱”(II.iii.90-92)。亲王的仁慈和修士的爱,其实牺牲了一对年轻的恋人和三位贵族,去修补一个并不严重的政制危机的政治裂痕。显然,维罗纳的现行政治原则,不是不惜一切代价获取和平,而是不惜一切(无论多大的)代价,增加(无论多小的)和平;一切的一切都由仁慈与爱导致。不管有多出人意料,这就是那些据基督教神意的道德行动之人带来的后果。

然而,亲王清楚地知道,那枚政治仁慈与爱的硬币有其反面:惩罚。亲王知道,仁慈也可以是惩罚的工具,也可以杀人。在剧末,亲王还声称,由于上天的爱,以及他对这些不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有人都受到惩罚”。这一事实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惩罚以及仁慈和爱,在剧中起作用;确实,仁慈、爱与惩罚密切相关。跟爱一道,惩罚是解开神父阴谋的关键——这关乎随其计划揭示的意图,甚至还关系到这部戏的最终结果。神父密谋的核心,以及为悲惨结局提供架构的事件,就是伪造朱丽叶的死。当神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困境时,他想出了这个几近疯狂的计划。他已让这对恋人秘密成婚。但自此以后,提伯尔特杀死茂丘西奥,罗密欧又杀死提伯尔特并遭放逐,朱丽叶又向罗密欧透露:她违心地与帕里斯伯爵订婚,婚期就在两日之后——神父几乎没有足够时间来摆平一切了。所以朱丽叶要“死去”,她伤心欲绝的家人误以为她已死去,把她安放在蒙太古墓地,四十二小时后,朱丽叶会醒来,跟着(知道情况后,本应回来看着她醒来的)罗密欧一起逃往曼图亚(Mantua)。

显而易见,在这个计划中,神父打算策划一起复活“奇迹”:朱丽叶在她的坟墓里待的时间,跟耶稣在他的坟墓里待的时间一样长。[21]我们不得不惊叹莎士比亚呈现这一计划的大胆,因为我们难免会想,如果我们晓得神父伪造复活假象,是通过四十二小时药水,那么,我们也就清楚耶稣可能做了同样的手脚。[22]不过,我们这种渎神的怀疑无关紧要。要害是,神父不想让他的同胞们知道,在所有人中,唯有他有这种技艺、手段和意愿,去模仿其宗教的核心秘密。对那些不信教的亵慢人,神父还能提供什么重磅炸弹呢?在策划这起虚假复活时,神父肯定希望罗密欧和朱丽叶保守秘密。他没理由怀疑这对恋人会对他忘恩负义;但即便如此,隐藏在这起计划中的巨大危险——极有可能会泄露——让我们不得不再次怀疑,神父为何一开始要演这么一出?[23]朱丽叶本可以装病,或者神父本可给她服下某种确能引发疾病(但不致死)的药水,再或许,神父本可以安排朱丽叶偷偷逃往曼图亚。毕竟,约翰神父会到曼图亚给罗密欧送信,完全可以不费力气地让他带上乔装的朱丽叶。乔装的女人在莎剧中司空见惯。那么,为何要轻率地伪造“复活”呢?

答案就是,如果我们审视这种局势的政治,“复活”的策略很有道理。神父有四种选择。首先,他可以毒死朱丽叶,朱丽叶本人也认为这种方案可行(也可怕)(IV.iii.24-29)。其次,他可以马上把朱丽叶送往曼图亚与罗密欧(无论永远还是暂且)会合,以赢得更多时间游说,摆平一切。第三,他可以让朱丽叶谎称(或巧妙使其)染上传染病,也是为了争取他游说所需的时间。第四,他可以在诈死和复活之后,悄无声息地把朱丽叶送往曼图亚。

神父显然拒绝了第一种选择。为了和平,他要和朱丽叶一起冒险,不过,尽管神父喜欢搞这种“神圣的诡计”,他却是个真正虔敬的人,因此,他没走到杀人的一步(不信神的人则还会说,他还有遭罗密欧谴责的危险)。天意可以为了和平夺走朱丽叶的生命,但这种极端方案不是让神父自己亲手实施。第二种选择的确不可取。神父几乎不可能保守他结合两位恋人的保密,如果他要悄悄把朱丽叶送到曼图亚的话。曼图亚和维罗纳相去并不远:凯普莱特一家在那待过一段,甚至可能置有房产。凯普莱特夫人在曼图亚有个办差的,知道罗密欧在那里;劳伦斯神父可以通过他的同事约翰神父随时进城(I.iii.28;III.v.88-93,169-171;IV.i.114;V.ii.3-4)。一旦两位恋人在曼图亚会合,要想长久隐瞒他们的婚姻,就极为困难了(就算并非完全不可能)。所以,由于曼图亚近在咫尺,神父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肯定很快就会暴露。当然,在诈死和复活后逃往曼图亚也有同样的问题:婚事很快就会败露。

劳伦斯之所以否认第三种方案,即装病,并采用第四种方案,原因如下:通过朱丽叶和帕里斯近期的婚事,凯普莱特家族很快就要跟亲王结盟,调解两大家族的任务变得极为复杂,神父的危险也增加了。毫无疑问,蒙太古家的人反感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婚姻,但他们肯定会将此视为阻止自己的对手与亲王结盟,也就两害取其轻了。此外,如果他们说服得了亲王,罗密欧还有可能从放逐中回来。说服亲王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亲王希望两家和平相处,他还似乎是个宽恕、仁慈的庸人。或许,蒙太古家族会认为,一场神迹旨在让他们的儿子迎娶一位凯普莱特人。但神父没必要用复活的情节来说服或帮他们看清自己的利益。对他们而言,方案三,或者至少方案二就(或者至少可能)足够了。

凯普莱特家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让他们的女儿嫁给罗密欧,他们将蒙受巨大损失:他们跟亲王的联合。凯普莱特家非常渴望与亲王联姻,因此,他们冒着大不韪的风险,在被杀的提伯尔特尸骨未寒时就举行婚礼(III.iv.1-36)。当凯普莱特认为神父应负责说服朱丽叶嫁给帕里斯时,他称赞神父为“令人尊敬的神父”,并说“全城人”(当然指他们一派)都“肯定会希望他这么做”(IV.ii.31-32)。若人们发现,神父令这一派失望的话,“全城人”同样会被激怒。或许,只有对“复活奇迹”这一奇迹的震惊,才能平息这种意料中的愤怒。但复活奇迹的关键是,凯普莱特家族必须先受惩罚,以为感激铺垫,这种感激之情将压倒他们的政治损失感,使他们与蒙太古家和解、联姻,并接受神父对联姻的促成,包括(在此事败露的情况下)诈死与复活的残酷骗局(Bloom,《爱与友谊》,前揭,页294)。事实上,当朱丽叶拒绝嫁给帕里斯时,凯普莱特夫人确曾希望朱丽叶去死——“我觉得这个蠢货还不如嫁给她的坟墓呢”(III.v.141)——但当然,她这番话只是发怒时的夸张之语。朱丽叶第一次死亡时,凯普莱特夫人就崩溃了:

嗳哟,嗳哟!我的孩儿,我命根子哟!

醒来!睁开你的眼睛来!你死了,叫我怎么活得下去哟?……

倒霉的、不幸的、杀千刀的日子!

永无休止的时间的远行中的一个顶悲惨的时辰!

我就生了这个独苗儿,这一个可怜的疼爱的孩儿哦,

她是我唯一的宝贝和安慰,

现在却被残酷的死神从我眼前夺去啦!(IV.v.19-48)

老凯普莱特一样难以承受:

悲痛的命运,为什么你要来打破、打破我们的盛礼?

儿啊!儿啊!我的灵魂,你死了!

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死了!唉!

我的孩儿死了,我的快乐也随我孩儿埋葬了!(IV.v.59-64)

凯普莱特家必须先受“失去挚爱”的惩罚。在凯普莱特家的人为朱丽叶的第一次“死亡”悲痛时,神父痛斥他们利用朱丽叶的人生来实现自己的野心,认为这是一种惩罚(IV.v.7-14)。这样,当朱丽叶“复活”时,凯普莱特家将万分感激,他们至少会原谅神父,最好还能在原谅他的同时接受朱丽叶和罗密欧的婚姻,他们随后跟冤家的结合,就用更普遍的利益取代了派系利益。鉴于他们掌握的政治好处,朱丽叶只是从疾病中康复,就不足以令他们平复对损失的介怀,也很难原谅神父在这一损失中的作为。神父很快就明了新局势,他的机敏令人印象深刻。神父知道,当前的局势要求一种“欲擒故纵”的策略,特别的惩罚后紧接特别的宽恕。[24]

神父孤注一掷,因为他别无选择,还因为这种策略符合当下的政治局势和他的神父野心——他想好好赢一把,获得绝对和平。不过,神父的智慧并不太出色。因为他依赖一种明显的模式:他的宗教的核心秘密,亦即特别的死刑后紧随特别的宽恕。[25]神父的政治模仿了他的宗教,他用以实现“爱的和平”这个目标的杀手锏,就是惩罚和宽恕双管齐下,到最后只剩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