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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寓言中的伦理
1.3.2.2 维罗纳有哪些要人?
维罗纳有哪些要人?

莎士比亚让神父的政治密谋成为此剧的中心,并非偶然。还有谁比效命于和平亲王(Prince of Peace)之人的行动,更堪当基督教天意的工具呢?构成这部悲剧框架的最重要事件,是劳伦斯神父为罗密欧和朱丽叶举办的秘密婚礼,以及紧随这个秘密祭司仪式之后的复杂状况和发展格局。一切皆源自神父决定让这对恋人结婚,以及这一需要,即朱丽叶后来被许配给帕里斯公爵后,先得隐瞒这桩婚事,然后在更艰难的环境之下,为势不两立的两个家族接受这桩婚事场准备理由。此外,显而易见,神父的行动旨在一个明确的政治目的。神父表明,政治是他同意罗密欧请求的唯一原因。

神父对罗密欧了如指掌,因此也清楚这个年轻人多容易移情别恋。罗密欧承认,他现在爱上了“富有的凯普莱特家的漂亮女儿”时,神父提及罗密欧对罗莎琳(Rosaline)过往的相思病,他说道:“这么快,你就抛弃了她?年轻人的爱都是谎言。他们没有用心来爱,只是用双眼来爱。”(II.iii.67-88)他还要罗密欧“念念这句话吧:男人一旦不强,女人也会堕落”(II.iii.79-80)。

罗密欧反驳称,朱丽叶和罗莎琳不一样,回报了他的爱,继续批评这个害相思病的孩子的神父回答说,罗莎琳“深知,你写下的爱可以让人读,却无法叫人读懂”(II.iii.88-89)。

神父劳伦斯可能只是尽情跟自己的年轻弟子慈爱地开玩笑而已。不过,在指责罗密欧时,神父其实和班伏里奥(Benvolio)及歌队一道认为,这位后生朝三暮四,被美貌冲昏了头脑(I.ii.84-101;I.v.52-53;II.Cho.6)。因此,当神父同意这两个“摇摆不定的青年”结婚时,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原因:

一方面,我会帮助你;

因为这场联姻或许可以带来快乐

把你们的家族积怨,变成纯真的爱。(II.iii.90-92)

不同于罗莎琳,朱丽叶毫无疑心,而神父乐于利用她的天真。

神父就此明白,他让这对恋人,尤其是朱丽叶,陷入某种风险。他们爱的联姻或许最终足以美满地联合两个势不两立的家庭。但也有充分理由——其一是罗密欧明显的朝三暮四——认为,两家和好不大可能。完全有可能的是,当另一个肌肤如雪、裙摆花哨的女子转移了罗密欧摇摆不定的目光时,朱丽叶很快就变得凄惨了。这对恋人的悲剧性死亡,骤然终止了他们的美丽与绵绵情意,他们的美貌和激情会隐藏这些事实:这两位都处于幼稚的早恋的阵痛中,按照茂丘西奥的观点,热烈地沉迷于更低的部分。[14]再者,对于结合两个敌对家族子女的危险,神父完全心知肚明,他还为此呼吁上天“对这个神圣行为微笑”,以使“痛苦的余生不责骂我们”(II.vi.1-2)。神父情愿把这两个孩子押给命运,通过他们的爱,或许能实现城邦的联合统一。剧中天命注定的结果——以一对恋人的生命为代价换取城邦安宁——只是夸大了神父政治谋划中起作用的原则。

考虑到天意通过神父拙劣的计划付出了可怕的代价,那么,该剧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对以这些代价带来的共同利益而言,这些代价是否值当。如果我们站在天意的立场来看,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但如果我们不站在天意的立场上,而是寻求理解这个计划及其带来的世俗真理的后果,那么,我们就必须先了解剧中呈现的共同利益的要素。在该剧结束时,我们要问:为的是谁的利益?由此产生了什么样的政制?谁真正统治着维罗纳?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先审视剧中描述的政治人物和政治处境。从政治的角度看,维罗纳有哪些要人?

首先也最明显的,是两个交恶的派系贵族,(至少初看上去)都热衷荣誉和战争,还定要为自己所受的伤害讨回公道。贵族类型中最明显,也最极端的莫过于提伯尔特(Tybalt)。此剧一开始,当班伏里奥成功劝开斗殴的仆人们时,这位冲动的凯普莱特人上场了,提伯尔特喊道:

什么!你拔出了剑,还说什么安宁?

我痛恨这两个字,就跟我痛恨地狱、

痛恨所有蒙太古家的人和你一样。照剑,懦夫!

(I.i.67-69)

后来,班伏里奥在凯普莱特家的舞会上瞧见罗密欧时,提伯尔特宣称:

……哼!这不知死活的奴才,

竟敢套着一个鬼脸,到这儿来嘲笑我们的盛会吗?

为了保持凯普莱特家族的光荣,

我把他杀死了也不算罪过。(I.v.55-59)

提伯尔特激昂地诉说着罗密欧对他造成的“伤害”,但在戏剧进程中,我们都没发现这些伤害是什么,因此,我们也不清楚,这两大家族冲突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其实,冲突是“祖辈的宿怨”,个中缘由似乎淹没于时间长河之中了。对于派系斗士而言,这个事实无关紧要;这足以让他们相信,他们的荣誉受到了挑战。

不过,我们不能匆忙定论说,维罗纳实行的是健全的贵族制。相反,贵族制已今非昔比。贵族们在一位亲王统治下,这位亲王取缔了决斗这种解决贵族荣誉事务的主要方式。此外,“声望相当的两大家族”(Pro.1)的主脑都年老体衰,厌倦了也不想惹是生非,他们还都是十足的妻管严:凯普莱特夫人显然怂恿丈夫(他起初只考虑朱丽叶的意愿和幸福)和帕里斯联姻;在开场斗殴一幕中,凯普莱特夫人和蒙太古夫人都嘲弄地管束自己的丈夫;而且,就在朱丽叶“死”前,在一幕生动的场景中,凯普莱特扮演了家庭主妇的角色(I.i.74-78;IV.ii.39-47;IV.iv.7)。最后,即使年轻的贵族们,也并非完全是其荣誉的有德捍卫者。提伯尔特思考的是杀死罗密欧是否罪恶。班伏里奥(“仁慈”的同名)大体充当了和事佬,畏惧或尊敬民众,以及(显然)亲王的法律。在那场关键的打斗中,当茂丘西奥刺向提伯尔特时,班伏里奥警告说:

这儿来往的人太多,讲话不大方便,

最好还是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去谈谈;

要不然大家别闹意气,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平心静气理论理论;

否则各走各的路,也就完了,别让这么许多人的眼睛瞧着我们。(III.i.49-52)

一上场,罗密欧至少暂时还是个柔弱的尊敬敌人的人,是个和事佬,敬重“明确禁止在维罗纳街上吵架斗殴”的亲王。茂丘西奥嫌恶罗密欧“冷静、无耻、卑鄙的屈服”,促使他用打斗来“赶走它”。然而,罗密欧出于好意但很快悔恨的劝和,实际上导致茂丘西奥被杀(III.i.55-113)。劳伦斯神父称被放逐的、哭哭啼啼的罗密欧为“空有男子汉皮囊的娘儿们”(III.iii.112)。即便急躁的提伯尔特也遭茂丘西奥鄙视,因为他口齿不清、追新逐异、多愁善感,缺乏真正的男子气概(II.iv.19-35)。只有茂丘西奥真正令人印象深刻,但他过于愤世嫉俗和厌世,不是健全、大度的贵族的典范。[15]在维罗纳,明显基督教化的贵族们带来了麻烦,但他们的德性和政权绝对式微。

第二个角色是爱斯卡勒斯亲王。相对而言,他只有只言片语,我们也不太了解他的性格。但我们从对亲王性格和行为的了解中,已足以看出他在这个政治计划中所起的作用。当然,亲王也是一类贵族,是帕里斯公爵和茂丘西奥的亲戚。不过,他跟两大贵族家族均无瓜葛,虽然他的确看上去可能要争取两个家族的平衡。凯普莱特家族急于通过帕里斯和朱丽叶的联姻,跟亲王攀上关系。帕里斯提出求婚,因此,亲王很可能已经知道并首肯此事。不过,剧中没有明确的证据。另一方面,在罗密欧杀死提伯尔特之后,某种程度上,亲王显然站在罗密欧一边,因此他下令放逐罗密欧,而非按照法律和亲王声明的旨意处以极刑。要害是,亲王关心的是安宁,而非贵族荣誉或派系利益。正是亲王取缔了决斗,并结束了贵族的不和。

到头来,亲王与民众(剧中所谓的“公民”)结盟,服务于民众的利益,民众也是无党派人士,似乎也只向往社会安宁。当亲王判处放逐杀死提伯尔特的罗密欧时,他说:“为了这个过失,我们现在宣布把他立刻放逐出境。”(III.i.184-185)

尽管亲王说的是“我们”,因为他代表民众,但他心中并非永远为民众的利益着想。我们清楚这点,是因为亲王随即明确提及此事给他自身造成的损失:“你们双方的憎恨已经牵涉到我的身上,在你们残暴的斗殴中,已经流下了我的亲人的血。”(III.i.186-187)

在代表民众宣判罗密欧时,亲王同时也明确了对造成他自身损失的惩罚,而非怒喊着为她伸张正义的凯普莱特夫人的损失,也未(我们会看到)着眼于公共利益或共同利益。亲王表示:

可是我要给你们一个重罚,

使你们都为对我造成的损失忏悔。(III.i.188-189)

亲王虽不了解斗殴的情况,我们却一清二楚。因此,我们明白,这个惩罚,也就是罗密欧的放逐,其实不公正。亲王的判断基于班伏里奥的错误宣称——提伯尔特挑起了和茂丘西奥的打斗,罗密欧为替无辜朋友之死复仇,杀死了提伯尔特((III.i.150-173)。这使亲王对罗密欧的惩罚看似合理,因为罗密欧目无法律——“臆断法律的目的应是什么”——而不是因为他杀死提伯尔特的更重罪行(III.i.180-185)。事实上,茂丘西奥显然是挑事者,而罗密欧的行动是为挑事者之死复仇,更糟的是,他是为了恢复自己“被提伯尔特玷污的名誉”(III.i.72-74,107-113)。兴许有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信息是错误的,那么,亲王的审判妥当,无论事实上有多不公正。人们可以更容易得出结论说,由于失去亲人茂丘西奥,亲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才会受班伏里奥对事件失实描述的误导——亲王自己的私人利益,导致他一心追求真相,由此也导致他对正义视而不见。不过,除了罗密欧的行为该受怎样的正义惩罚这个问题,亲王的做法还有另一维度:一个明智的统治者所洞悉的公共利益。冤冤相报的正义(罗密欧应受惩罚其实符合罪行)与公共利益不一定同出一辙,亲王亲自告诉我们和维罗纳这一事实。

罗密欧杀死提伯尔特时,班伏里奥喊道:

罗密欧,快走!

邦民们都已经被这场争吵惊动了,提伯尔特又死在这儿。

别站着发怔;要是你给他们捉住了,亲王就要判你死刑。

快去吧!快去吧!(III.i.130-135)

班伏里奥立即意识到,罗密欧犯下的定是死罪,他帮罗密欧辩解的谎言均徒劳无益。而且理由充分:在两个反目的家族首次公开殴斗之后,亲王就宣布,再有人扰乱和平,所有涉案人员,格杀勿论。在这个声明之前,凯普莱特家的仆人山普森(Sampson)建议,他和格雷戈里(Gregory)研究一下那项关于谁引发争端的法律(I.i.33-75)。根据亲王的新法令,谁先挑起纷争,谁又没有,谁主动挑事,谁正当防卫,并不重要。亲王对两派说:

要是你们以后再在市街上闹事,

就要把你们的生命作为扰乱治安的代价。

现在别人都给我退下去;

凯普莱特,你跟我来;

蒙太古,你今天下午到自由村的审判厅里来,

听候我对于今天这一案的宣判。(I.i.94-99)

根据亲王的新法令,在下一场骚乱中,一派或另一派是否可能真的拥有正义,都无足轻重。城邦安宁和亲王服务于此的意志,要求这种将新法令所需的与正义可能允许的两相分离——这才有班伏里奥对罗密欧的警告。[16]

不过,亲王新法令充满实用性的严酷,以及他可能怒而匆忙决断的明显脾性,无法掩盖以下事实:亲王绝非真正严厉或易怒之人。正相反,直到——

凯普莱特,蒙太古,

你们已经三次为了一句口头上的空言,引起了邦民的械斗,

扰乱了我们街道上的安宁(I.i.87-99)

亲王才终于将惹是生非的暴徒们绳之以法。换言之,公民已多番受滋扰,直到下一次,即第四次暴力事件,扰乱城邦安宁才会付出严重代价。对亲王而言,前两次骚乱不可能微不足道,因为第三次骚乱发生时,他突然宣布新敕令:卷入第四次骚乱的人,格杀勿论。人们可能得出结论说,亲王的怒火烧得很慢,还很容易宽恕他人,并且,正是这种性格纵容城内动乱一直存在。亲王“以死论处”驱散了所有人,并让年老的凯普莱特和蒙太古去他那儿,“了解我们对此案的进一步裁决”(I.i.96-101)。然而,我们并未获悉任何进一步裁决,只晓得亲王让两位老人为“相当的惩罚”负责,而且,在凯普莱特看来,“让像我们这么年长的人去维护和平”并非难事。老凯普莱特几乎不担心自己的脑袋,紧接着就谈起了亲王的侄子帕里斯的求婚了(I.ii.1-3)。

的确,就如劳伦斯神父稍后对罗密欧的解释,亲王的放逐判决,是一项“温和的裁断”(III.iii.10),在神父看来,此举慈悲:

你所犯的过失,按照法律本来应该处死,

幸亏亲王仁慈,特别对你开恩,

才把可怕的死罪改成了放逐;

这明明是莫大的恩典,你却不知道。

(III.iii.25-28,亦参III.iii.138-139)

神父说得当然没错,亲王对罗密欧法外开恩了——因为据亲王公开颁布的那项新法令规定,这种情况不考虑正义。当亲王随即问起谁挑起了事端,并放逐罗密欧而非处死他时,显然违反了自己新颁布的法律。他之所以这么做,要么出于对他的亲戚茂丘西奥的关心,要么出于善心,要么出于怜悯,抑或可能三者皆有。我们从亲王本人那儿得知了原因所在,他在剧末承认,“柔和”而非对自身利益的愤怒,使他做出了对罗密欧的判决:

这两家仇人在哪里?

——凯普莱特!蒙太古!

瞧你们的仇恨已经受到了多大的惩罚,

上天借手于爱情,夺去了你们心爱的人;

我为了忽视你们的争执,也已经丧失了一双亲眷,

大家都受到惩罚了。(V.iii.291-295)

根据亲王自己的说法,他法外开恩,罔顾自己的新法令,使他失去了茂丘里奥和帕里斯公爵。神父把放逐理解为温和的仁慈表明,亲王为虔敬所动:爱斯卡勒斯最后认为,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同意神父的说法,亲王的开恩就是虔敬的怜悯。人们可以从虔敬的亲王那里求得宽恕和怜悯(III.iii.152)。因此,尽管亲王悔认自己宽恕的弱点,他却随即开释了承认自己是“这场恐怖谋杀”“最大嫌犯”的劳伦斯神父,也就不足为奇了(V.iii.224-225)。对劳伦斯的解释深信不疑,轻信的亲王只是对神父说:“我们向知你是个圣人。”(V.iii.270)有人可能会说,神父的确无辜,因为他意图单纯:幸福随爱而毁。但好意并非要害所在。公共利益,亦即公共和平,才是要害。神父干涉公共事务和政治事务,恰恰由于他的好意,才毫无疑问地导致了灾难。倘若罗密欧能以自己的方式执法、寻求正义而遭放逐,那么,为何灾难性地干涉派系政治事务的神父却未遭放逐呢?问题无疑在于,亲王显然对神父的政治动机一无所知,神父将之隐藏在其对事件的自辩式叙述中(V.iii.223-269)。就神父而言,看起来可谓更大的弱点,其实也是亲王忽视了一个其政治权威上的重要对手。亲王在该剧尾声说道: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

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

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

该恕诉、该罚的再听宣判。

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

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V.iii.305-310)

我们不大相信亲王真的会惩罚任何人;我们深信,即便亲王真惩罚了,方式也未必对,惩罚太轻,来得太迟。亲王只是说,因为丧亲,“所有人都受到了惩罚”,可想而知,接下来谈及伤心事时,亲王会断言说:在上天手中,所有人都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第三个关键角色是劳伦斯神父。他结交贵族。神父认识这对恋人,因为他们来忏悔,他也算是罗密欧的良师。我们可以推测,这个托钵僧清楚何处有最好的施舍。像亲王一样,神父也关心安宁。为了安宁,他插手维罗纳的派系事务和政务。但我们拿不准,神父欲求安宁的原因是否与亲王一致,虽然亲王在宽恕上表现得跟神父如出一辙。而且,神父是“和平之王”(Prince of Peace)的化身,他布道称,我们应宽恕并爱我们的敌人。因此,不妨认为,神父跟亲王在一个关键点上不同:劳伦斯神父不是爱国者。他的国度是全世界,而非维罗纳,从神父的宗教教义看,他的民众是全人类。当神父告知罗密欧被放逐时,罗密欧说,这种命运比死还糟糕:

嘿!放逐!慈悲一点,还是说“死”吧!

不要说“放逐”,

因为放逐比死还要可怕。(III.iii.12-14)

在建议罗密欧逃往曼图亚(此地至少还在意大利境内)之前,劳伦斯就巧言:“因此,你只是从维罗纳被放逐。你要有耐心,因为世界无比宽广。”(III.iii.15-16)

鉴于这种世界主义,对这对已婚爱人而言,最明显的解决之道,就是带着劳伦斯神父的祝福,朱丽叶跟着罗密欧逃往外邦,然后定居下来。但神父没建议这个方案,更别提为此祝福了。首先,他必须警惕来自两大反目家族的危险。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知道,他最关心的不是这对年轻爱人的幸福,而是维罗纳的党争状况。劳伦斯神父用政治手段追求他普世的超政治目的。因此,神父的目的是将政治关系基督教化。所以,由于尚未面临朱丽叶和帕里斯订婚的复杂局势,劳伦斯神父认为,可以帮罗密欧逃往曼图亚,以争取时间:

宣布你的婚礼,叫回你的朋友,

请求亲王的原谅,将你唤醒,

将带来比你现在的忧愁的,

二十倍的快乐。(III.iii.151-154)

神父的政治野心与这对年轻爱人对政治事务的冷漠对比鲜明。罗密欧说放逐比死亡更糟糕,这并非出于爱国心或某种党派责任感,而是因为他觉得放逐意味着离开朱丽叶。罗密欧说:

在维洛那城以外没有别的世界,

只有地狱的苦难…

这是酷刑,不是恩典。

朱丽叶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III.iii.17-30)

朱丽叶,从她爱上罗密欧的第一抹红晕开始,她就说会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他脚下,“天涯海角”也随他。最终,朱丽叶自食其言,她认为罗密欧放逐的命运比死亡还要糟(III.ii.124-127),而当她因不愿嫁给帕里斯而被父母威胁脱离关系时(III.v.190-205),她自己能想到的出路也只是自杀,而非放逐(IV.i.50-67)。不过,在拒绝放逐的可能时,朱丽叶也从未想过爱国或她的党派责任。毕竟,她几乎还是个孩子。在整部剧里,小小年纪的朱丽叶不时闪现出见识和良好的判断力,或许朱丽叶晓得,她和罗密欧不可能真的只靠爱而活,他们还需要父母的遗产。关键是,这对年轻爱人的爱与神父的天国之爱截然不同。前者超越了政治和党派利益。神父之爱虽普世,却自始至终都与特定的政治目标捆绑在一起。正是神父的爱,而非年轻恋人的爱,导致了几乎所有相关问题。

第四个也是最后的角色是邦民。布鲁姆(Allan Bloom)认为,“罗马剧是唯一将民众视为演员的剧”(Bloom和Jaffa,《莎士比亚的政治》,前揭,页106)。但此话未必确然。在《罗密欧和朱丽叶》中,“民众”的确是一个演员。最初,他们抗议那些扰乱安宁的贵族,谴责凯普莱特和蒙太古双方(I.i.72)。在罗密欧、提伯尔特、班伏里奥和茂丘西奥那场致命斗殴后,班伏里奥警告罗密欧快点逃走,因为“邦民们就要来了”,随后,邦民们“以亲王的名义”逮捕了班伏里奥(III.i.130-138)。在剧尾,凯普莱特夫妇被“街上的民众”赶到墓地,他们对这起惨案“发出了尖叫”,而且

……有的喊“罗密欧”,

有的喊“朱丽叶”或“帕里斯”。

他们尖叫着向着墓地跑去。(V.iii.191-193)

因此,民众的确出场过,虽然为时不长。

但不管他们的出场有多短,归根结底,邦民对城邦安宁的关注,设定了此剧的行动。民众关心的是城邦安宁,而非荣誉、尊严、德性甚或正义——他们在两大家族的争斗中不偏不倚。毋庸置疑,他们震惊于无辜者的死,他们喊的却是被害者的教名,而非指涉党派利益的姓氏。此外,邦民们并不迟钝,他们在自己的利益上并非简单依从亲王:正相反,亲王更依赖邦民,而非反之。邦民们不止一次用自己的武器捍卫他们的与亲王的利益。事实上,唯一能用来影响交恶贵族的武装力量,就掌控在公民民兵手里。确实,我们可以说,较之亲王捍卫自己的以及大众利益,民众在捍卫其自身利益上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