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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寓言中的伦理
1.3.2.1 一场意外的暴乱
一场意外的暴乱

显然,《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一部关于冲动的年轻恋人的悲剧。没有人在首次看此戏时就会说,这部戏主要关乎政治,戏里的悲剧元素从属于政治。这样的结论,会暴露对青春萌动的爱恋、激情与献身这些非凡主题的愚钝不堪——因为政治只充当了背景,也会暴露对剧中痛苦与悲伤的无动于衷。

再也没有什么故事,

比朱丽叶和她的罗密欧的故事更悲情了。

(V.iii.309-310)[9]

但深入思考后揭示了这部悲剧的一些奇怪特性。一方面,命运悲惨的主角们在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意义上都是悲剧性的:他们美丽、高贵,优于普通人,但也有性格缺陷;他们陷于竞争性原则与合法性原则,以及爱的诉求和家族责任的两难境地。[10]另一方面,他们的悲惨命运,似乎并非不可避免地源于令人钦佩的性格缺陷或冲突原则。撇开他们的缺点,这对恋人稚气刚脱,因此还不是发展充分的人类性格的典范。即便他们的父母——绝非令人钦佩的成人——的性格里也没有什么必然导致他们承受这些可怕的损失。相反,年轻恋人们的悲惨命运源于一系列不可思议的,确实令人难以置信的相关意外。每件事都出于偶然:挥出的剑刺死了茂丘西奥(Mercutio);[罗密欧一遭放逐]朱丽叶被安排即刻与帕里斯成婚;劳伦斯神父疏忽大意,忘了告诉约翰神父,给罗密欧的信事关重大;约翰神父滞留在检疫站;在得知没人告诉过罗密欧他们的计划后,劳伦斯神父慢吞吞抵达墓地;罗密欧未在墓中认出帕里斯;罗密欧的自杀就在朱丽叶醒来的片刻之前;劳伦斯神父再次疏忽地把朱丽叶落在墓中。此剧狂乱的节奏,加剧了这种充满奇妙偶然性的氛围。[11]正如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

《罗密欧与朱丽叶》,无论读过或看过多少次,总会引发这样的反应:只要这样或那样的小情节发生改变,他们将会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12]

没有这无数的意外,就没什么理由认为,由于浪漫的爱情与家族忠诚的某种冲突,抑或性格的某些缺陷,这对年轻恋人仍必然注定悲惨地死去。

因此,这部剧之所以如此悲伤,是由于很难解释它的悲惨结局,甚至很难确定该由谁来负责或该指责谁:弥漫着的良好意愿,只因这些事故而成泡影。但莎士比亚明确表明,这部剧中的不幸事件并非单纯的意外。开场时,歌队在评论将要发生之事时声称,这对命途多舛的恋人会“埋葬他们父母之间的纷争”,但“他们孩子生命的终结,无可移转”。这对恋人“命运多舛”“注定死亡”“悲惨凄凉地陨灭”(Pro.1-14)。而这对充满激情的主角不时预感到这种厄运(I.iv.106-113;III.v.55-56,211-213)。在该剧结尾,劳伦斯神父把帕里斯和罗密欧的死亡称为“上天的运作”,以请求朱丽叶耐心承受住这一切(V.iii.153-154,260-261)。这位修士虽承认,他可能对这些死亡负有一定责任,同样承认自己疏忽之责的亲王,命令凯普莱特(Capulet)和蒙太古(Montague):

看看你们之间的仇恨造成了怎样的灾难啊!

上天用“爱”毁灭了你们的幸福。(V.iii.292-293)

剧中事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性揭示了,运作的是某个外在的起决定作用的必然性,而非单纯的意外、角色的内在缺陷,或者原则的冲突,甚或恶意。根据剧中人物,表面的意外,其实是神意(Divine Providence)的作用,而神意必然为了某种好的结果。在评说最后的残局时,亲王说道,爱毁了幸福,“所有人都受到了惩罚”(V.iii.295),也获得了某种善:两个反目的家族获得了安宁与和解。爱,而非恨,毁了幸福——两个家族的美丽孩子。伤害了这对贵族恋人及其家族,以及“失去一对亲眷”的维罗纳之事,充满爱意地确保了社会安宁这一共同利益。上帝用以实现此善的方式——尤其是这对近乎无辜的恋人,但甚至他们的父母及其他人都卷入其中——不能说为付出的代价负有多大(即便有)责任。该担责任的,似乎是天意(Providence)本身。[13]

因此,《罗密欧与朱丽叶》并非只是关于冲动的年轻恋人,也不只是一部理解人类生活和人性,抑或褒贬的悲剧。从最高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部关于政治的剧:它描绘了神以一定代价赋予和平的过程。当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过,对我们而言,这个故事之所以是悲剧,并不意味着在神意看来,这也是悲剧。因为神意何曾是悲剧呢?诚如在剧末,神父被带到维罗纳亲王跟前时明智地说道:“我站在这里,既要控诉也要净化。我既被谴责,也被宽恕。”(V.iii.226-227)

因此,此剧的戏剧结构绝非直截了当:这是一部伤感的准悲剧,它讲述的,不只是那些直接、强有力地唤起我们的同情和渴望的事物:青春的激情,叛逆的爱情,以及爱欲的想象。当我们擦干眼睛,再次思考这部剧时,我们被迫从一个全然不同的角度——政治和上帝的意愿,重新审视这部剧。

不过,这个结论对我们充分了解此剧造成了极大的阻碍,因为从虔敬的视野来看,神意的方式高深莫测。诚然,上帝的意愿必然是好的,但他的方式和手段,我们无法理解。从这个视角来看,此剧得出的最有价值的教训就是,我们断不可擅自判断,甚至参透上帝的意愿,尤其是那些意在好结果的无辜受苦。了解这点并非无足轻重,尤其因为,舞台上呈现的痛苦和悲伤,很可能会激发我们质疑神的安排。

不过,我们不能教条化地把这种虔敬归于莎士比亚,至少要先看看,他是否提供了足够的线索和信息,揭示戏剧行动中运作的原理。某些外部力量支配着戏剧行动。歌队称之为众星;演员们把它称作上天,意指唯一真神。众星与唯一真神当然判然有别,反映了有如古老的异教与基督教之间的鸿沟。在这两种相互冲突的观点上,莎士比亚不偏不倚,只是将之并置在我们面前。任何一种立场在对方面前都遭到非难,因此目前而言,我们可以自由思考各种神圣的观点,而不受其“真理”宣称之约束。神力以某种方式支配着戏剧行动。但对莎士比亚而言,这可能压根就不高深莫测,并且,与其说它涉及的是神究竟是什么,兴许不如说涉及的是莎士比亚笔下角色对上帝的看法,以及我们能从他们的看法中得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