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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寓言中的伦理
1.3.1.2

于是我们就边走边说这些事儿。而正如我一开始说的,我并非没有准备(img)。倘若非要也给你们叙说(img),这必得做。无论如何我自个儿真得,每当自个儿(img,参172b7,173a8)聊起哲学[爱智慧]的话头或听别人聊(img,开场阿波罗多洛斯两次爱智慧一词,173a3第一次是动词,第二次是名词,别人都没有提及;这里再次提到听一词),除了认为受益外,实在超级享受!而每当[说起]其他的话头——富豪和大款,我自个儿不仅厌恶你们,而且可怜你们同伙啊(img第二次出现,看来阿波罗多洛斯与苏格拉底是一伙,生意人是一伙,人以群分。但是阿波罗多洛斯是否想破除其间的界限呢?),你们以为干些啥事,其实什么都不干(img,这里不仅出现img的两层含义,还出现img的双重含义,参196e以下,205b以下)。也许,你们会反过来以为(img,参172c1)我是个可怜虫(img,参202d3以下),而我想你们真这么想。我呢,确实不是想你们,而是明白得很(img很显然,阿波罗多洛斯在此在玩语词的音韵imgimg,他自个儿在制作言辞img,173c3-4;参173a1-3,imgimg,参172b4,172c6,img)。

《会饮》开场中阿波罗多洛斯所忆述的自己与格劳孔的戏中戏至此结束。对话接续至他开场的第一句话,其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词汇img[没准备,或不在意、不留心,甚至不操心]再次出现,仅改变了词形而已,变为副词img。阿波罗多洛斯重复了这个词,而这其间恰好出现这个词的反义词img(172c5-6)。我们知道《阿尔喀比亚德前篇》中“关心你自己”(img,127e,129a)是苏格拉底著名的说法。而在此阿波罗多洛斯似乎对自己关心不够,他关心苏格拉底的言行,关心生意人们的不幸——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还区分生意人的想(img)与自己的明白(img),其中的要义是他以爱智慧的理由厌恶甚至否定但也可怜生意人的生活方式。很明显阿波罗多洛斯看似爱智慧,其实其爱欲混杂着奇异的血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这当中比较含混的是阿波罗多洛斯说生意人们会以为他是可怜虫,而且他想生意人真这么想。进而,阿波罗多洛斯说不是想而是很明白生意人。阿波罗多洛斯没说很明白自己。看来,他并不怎么关心自己,也不认识自己。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说,认识了我们自己才可能知道关心我们自己,不认识就永远不可能知道(《阿尔喀比亚德前篇》129a,imgimg)——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难怪他是可怜虫(img)即坏命神。反之,苏格拉底说自己身上有命神,并且在《会饮》中第俄提玛说爱神是大命神(img)。苏格拉底最后说自己敬奉爱神,并且修习爱欲度日(img,212b6,参《高尔吉亚》526d,527d-e)如此,是否可谓为苏格拉底的知命——我们知道苏格拉底这个时候大概52到53岁,他回忆自己年轻时候受教于第俄提玛,显然是而立、不惑乃至知命的生命历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反之呢,阿波罗多洛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之前阿波罗多洛斯说格劳孔的生活方式不好,这时候他也看不起生意人。两相比较,阿波罗多洛斯更厌恶生意人的生活方式,生意人的生活品质比格劳孔的更低。生意人的生活方式,其特点是东游西荡,到处跑生意。格劳孔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生意人搞经济赚钱。阿波罗多洛斯既贬低关乎政治的生活方式,也贬低关乎经济的生活方式,人群的两种重要的生活方式都被阿波罗多洛斯嘲讽。干什么好呢?聊哲学和听哲学是最好的,阿波罗多洛斯于此超级享受而且受益。

阿波罗多洛斯可怜生意人“同伙”。前面格劳孔提到阿波罗多洛斯与苏格拉底是同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阿波罗所洛斯的意思是,生意人也得通过聊哲学和听哲学跟他变成同伙吗?凡人有厌恶心与可怜心,极可能深深地败坏自身——修之身,其德乃真。身与德分离,人就会生病。难怪阿波罗多洛斯随后说自己疯疯癫癫。

朋友:你总是老样子(img),阿波罗多洛斯哦,总是责骂自己,责骂别人(img,)。我看啊,你完全认为(img,参172c1,173d1)所有人都是悲惨的(img,参173a2),除了苏格拉底,从你自己开始。而你怎么何时会被叫了个“黏乎乎”(img,参172a4)的绰号,我真是不明白(img,参173d3,img)。因为在你的话里总是这般(img),你对自己和别人粗得很,除了苏格拉底(img)。

责骂(img)与可怜虫(或坏命神,img)前缀一样,这会让我们猜想二者的语义也可能相关。阿波罗多洛斯总是责骂自己而不是认识自己、关心自己。“总是”一词朋友说了三次。正如我们先前所判定的——阿波罗多洛斯没有上升。阿波罗多洛斯被认为是犬儒派,也源自“责骂”一词。他总是不满,骂骂咧咧,说话粗得很(img,另有激怒、使生气、使恼怒的意思)。阿波罗多洛斯对自己和别人生气,也使自己和别人生气。

阿波罗多洛斯骂自己、骂别人,对自己、别人粗得很,都源于他对自己、别人的生活方式不满,他认为所有人都过得很惨,苏格拉底除外。苏格拉底的生活方式是最幸福的。此处出现了三次“总是”(img),看来生意人与阿波罗多洛斯的关系比格劳孔与阿波罗多洛斯的关系更近。并且他们看似更了解阿波罗多洛斯,甚至可能比阿波罗多洛斯更了解他自己;而此前阿波罗多洛斯说自己对这群生意人的生活处境明白得很——两相较量。而其中生意人一说,阿波罗多洛斯的性情就显露出来了——他常常骂人。骂人,说人坏话,而其目的则是劝人学哲学,即跟随苏格拉底。

“认为”(img)在开场中出现三次(172c1,173d1,173d6),分别是格劳孔、生意人和阿波罗多洛斯用到这个词,这指向三类对话者、三类人之间认知水平的较量。这些较量的中心人物是阿波罗多洛斯,可胜出的暂时好像是生意人——生意人在苏格拉底悔罪诗的灵魂九品中排在第三品(《斐德若》248d)。而《会饮》中各位雅典精英赞颂爱若斯,多方较量,最终胜出的好像是苏格拉底。

生意人不明白的是阿波罗多洛斯怎么会被叫了个“黏乎乎”(img)的绰号——因为他说话粗得很、骂人。当然在生意人看来有个显而易见的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因,即阿波罗多洛斯只赞美苏格拉底。img[柔软、敏感]跟粗得很(img)的词义正好相反。如此看来,阿波罗多洛斯的性情内里反差极大。

一开始在阿波罗多洛斯自己的叙述中,格劳孔叫(img,柏拉图用了同一个词及其变形)他“法勒雍人”和“你这厮阿波罗多洛斯”,没叫他这个绰号。显然,格劳孔事先不知道阿波罗多洛斯会骂他,再者他可能也不知道阿波罗多洛斯只赞美苏格拉底,但生意人知道。

阿波罗多洛斯:最亲爱的朋友(img),所以很明显嘛,因为如此地心想到(img)关于自己和你们的(img),我疯疯癫癫、神经错乱(img)。

生意人一眼看穿阿波罗多洛斯的性情。阿波罗多洛斯马上有反应,像是被说到心窝里去了,所以随即称其为“最亲爱的朋友”。开场至此出现了认得的人、同伴/同伙和最亲爱的朋友三种人际关系。其中格劳孔与生意人关系最远,而格劳孔与阿波罗多洛斯只是认得的。通过一路听阿波罗多洛斯叙说这场会饮后,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发生变化。格劳孔说阿波罗多洛斯是苏格拉底的同伴,阿波罗多洛斯说生意人们是一伙的,用的是同一个词(img),但其语义显然有所不同。阿波罗多洛斯被生意人看穿后,称生意人是最亲爱的朋友,似乎胜过他与苏格拉底的关系。尽管生意人知道他只赞美苏格拉底,但生意人没说阿波罗多洛斯与苏格拉底是同伴;也不大可能如此,因为在生意人看来阿波罗多洛斯眼中的苏格拉底是特异的,而阿波罗多洛斯自己与生意人自己以及其他人一样——过得很惨。阿波罗多洛斯在跟格劳孔聊天时给人的印象是,他确实是苏格拉底的同伴,可在生意人看来不是。

经生意人一提醒,阿波罗多洛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疯疯癫癫、神经错乱的原因在于他心想的是自己和生意人的悲惨生活。当然,我们知道其中的参照是苏格拉底的生活。阿波罗多洛斯变得疯疯癫癫和神经错乱,因为他看到苏格拉底这么好,自己、别人又那么差,他似乎总在两个极端之间。这里阿波罗多洛斯的疯疯癫癫让我们联想到苏格拉底悔罪诗中的四种神圣的疯癫——预言的灵启(阿波罗的疯癫)、秘仪的灵启(狄俄尼索斯的疯癫)、作诗的灵启(缪斯们的疯癫)和第四种阿芙洛狄忒和爱若斯的疯癫,其中最后一种爱欲的疯癫(即爱智慧)最好(《斐德若》265b)。阿波罗多洛斯的疯癫与此都不相类。另外,“疯疯癫癫”(img)一词也有发怒的含义。神经错乱(img)则有弹出走调的音乐的意思,亦即心智失序。

阿波罗多洛斯的疯癫可能跟苏格拉底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和他自己相关。难怪柏拉图只以他作为《会饮》的叙述者,并没有让他与苏格拉底直接对话。

前面阿波罗多洛斯跟格劳孔讲爱智慧,跟生意人讲自己喜欢听哲学的话头、言辞,接下来在他的转述中苏格拉底出场,这些都指向苏格拉底。据说苏格拉底死后,阿波罗多洛斯自杀。表面看来,阿波罗多洛斯爱智慧就是爱苏格拉底。而理解苏格拉底与智慧的关系想必就得看苏格拉底怎么讲述第俄提玛教育自己的故事。

朋友:这会儿不值得为这些争吵,阿波罗多洛斯噢,还是(img)[做]应我们请求你的,别做其余了(img),还是[应我们请求]叙说那些言辞是什么(imgimg)。

就如格劳孔打断阿波罗多洛斯的挖苦,朋友赶紧止住阿波罗多洛斯的疯劲儿。他用了两个“还是”(img),既有转折亦有递进的意味,中间加个词形相近的img表示劝诫。朋友不让阿波罗多洛斯制作言辞而要他叙说言辞。因为他们早已知道阿波罗多洛斯一制作言辞,就又要开始责骂人了(img,173c3-4)。朋友意欲迅速转移阿波罗多洛斯的注意力——转向一开始格劳孔提到的那场会饮、那些言辞(172b2-3)。但朋友没有提到关于“爱欲”的言辞,也没有提到“聚会”。

阿波罗多洛斯:那些言辞[或话说]大概是这样的……,不如从头,正如那个人[阿里斯托得莫斯]所叙说,而我试着给你们叙说(img)。

这些生意人朋友成功地把阿波罗多洛斯的注意力转向苏格拉底,因为这是阿波罗多洛斯所喜欢的。

阿波罗多洛斯的混杂血气和矛盾性情在他跟这伙生意人对话时得以重复展露,因为他向他们叙说了他之前跟格劳孔的对话,还劝他们学哲学。这些都被生意人看透了,因为他们知道阿波罗多洛斯一心只想着苏格拉底。看来,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的故事与言辞对阿波罗多洛斯确实有益,某种程度上暂时缓解并净化了其血气。

阿波罗多洛斯本来又想自己制作言辞,一转念还是觉得按阿里斯托得莫斯所叙说的试着从头叙说好。所以,阿波罗多洛斯只是个叙说者。看来阿波罗多洛斯既不能像斐德若、阿伽通、阿里斯托芬等那样制作言辞以赞颂爱若斯,也不能像苏格拉底那样是个对话者。阿波罗多洛斯有些像《高尔吉亚》中的珀洛斯甚至卡利克勒斯,他们与苏格拉底对话过程中因为自身的怒气和不满,使得对话不时面临中断甚而难以为继的境地。而《斐德若》中苏格拉底跟斐德若说:“我自己嘛,当然对这些有爱欲,斐德若,亦即对区分和结合有爱欲,由此我才会有能力说话和思考。”(266b)此次会饮中雅典精英们依次赞颂爱若斯,最后是苏格拉底的赞颂。苏格拉底改变了先前颂辞的所有修辞方式,先是与阿伽通对话作为前设,然后忆述第俄提玛对自己的关于爱欲的教诲也是对话。

——改命吉也。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


[1]本稿柏拉图《会饮》的译文依据Sir Kenneth Dover注疏本,Plato,Symposium,Cambridge,1980;参考Seth Benardete英译文,Plato's Symposium,Chicago,2001;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北京:三联书店,2015;研读得益于施特劳斯讲课稿,《论柏拉图的〈会饮〉》,邱立波译,华夏出版社,2012;伯纳德特,《柏拉图的〈会饮〉义疏》,何子健译,收于刘小枫等译《柏拉图的〈会饮〉》,华夏出版社,2003;罗森,《柏拉图的〈会饮〉》,杨俊杰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2]参刘小枫编修,《凯若斯——古希腊文读本》(上册)第19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3]参戴维斯,《古希腊悲剧与现代科学的起源》“导言”,郭振华、曹聪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页1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