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9.笔杆子挑起来的干部
9.笔杆子挑起来的干部

1979年7月,莫言已经满了24岁。24岁不小了,他跑回老家结了个婚,爱人名叫杜勤兰,是他在棉花厂工作时认识的。婚后还不到一个星期,莫言就接到电报,要他别回原单位,直接去保定训练大队报到。莫言知道这是好事儿,当下也顾不得老婆了,匆匆去了保定。

进入保定训练大队后,莫言成为了一名教官,按说教官这事儿应该是干部来做的,但莫言却还是个普通战士,莫言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更努力,一定要提干。莫言1976年入伍,到1979年已经是第三年了,第三年是战士的一个大坎,如果不能提干,那后面的结果就是退伍复员回农村干活,如果能提干,那就可以继续留在部队工作。

莫言实在不想回到那片令他绝望的高密农村土地,于是就发了狠,逼着自己出成绩。莫言训练的是高中毕业的新兵,他一发狠,把好多新兵都给训练哭了。1979年底,莫言的入伍已满三年,成了真正的老兵。然而,他辛苦了这大半年,接到的却不是提干的消息,而是一个完全相反的、足以让他崩溃的消息:总政治部下发文件了,以后部队不再从战士里面直接提干,必须经过院校或者训练大队的培训才行,而且,超过24周岁的人不能提干。

莫言崩溃了,他在5月就满了24岁,总政治部的文件直接把他给卡死了!怎么办,等着退伍回乡吗?莫言再一次掉进了寒冷的冰窖中,迷惘、苦闷、无助……

就在莫言最绝望的时候,江干事又跑来跟他支招了:“小管啊,我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你在部队再多待几年,就看你愿不愿意干了。现在部队新兵多,咱政治工程学院的政治教员不够用,如果你能讲政治……”

“讲!怎么能不讲?只要能留在部队,化学我都能讲。”莫言将江干事提供的活儿接了,立即疯狂地准备起来,大学学生可不像高中学生好糊弄,政治课不外乎讲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讲去讲来还是马克思,莫言总结出这一点后,找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等一些书籍开始学习,后来觉得麻烦,干脆就死记硬背。他小时候为了尽快还书,练就了超强的记忆力,现在背起书来倒也轻松。每次上课前,莫言就把要紧的东西先准备好,然后记下来,到了课堂上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背诵,连教材都不需要带了。

学员们被这位姓管的教官震住了,这教官学识渊博,学贯中西,讲课都不看教材的,实在是厉害!

就这样,莫言做起了政治课教官,在训练大队里留下了,这一留又是三年。到了1981年,莫言服役前后已达六年,工资涨到了每月26元,26元是什么概念?当时一般的士兵每个月只能拿六元钱,他虽然不是干部,工资却是普通士兵的四倍还多,已经顶得上干部了。

莫言身在部队,工资也拿得高,一颗心却仍然悬着,因为他终究不是干部,没进正式编制,这意味着,他总有一天要回家乡劳作。

莫言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他又拿起了笔,开始写东西,只有写出点名堂来,他的命运才可以改变。那时候,士兵如果能在省级报刊上发表文章,就可以记三等功,如果能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上发表文章,那就更发达了。莫言决定背水一战,不写,就得死!

莫言像发了疯一样,除了备课就是写作,他最先完成的一部小说叫做《妈妈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因为爱上八路军武工队长离家出走,后来带着队伍回来打死了当汉奸的爹,但她自己也因为地主家庭背景在“文革”中被斗死了。作品完成后,他投给了《解放军文艺》,结果很快就被退了回来。紧接着,他写了部话剧,讲的是主人公与“四人帮”斗争的故事,完成以后又投给了《解放军文艺》,结果又被退了回来。但是这次退回的稿子中还附有一封编辑认认真真写的退稿信,大意是这作品不错,但是他们的版面有限,建议莫言投给出版社或者剧院。莫言有些纳闷,怎么还有“版面有限”这一说?他把信拿给部队指导员看,指导员说:“你小子真能耐呀,搞得《解放军文艺》都不敢发!”

自此以后,莫言就不想往大报大刊里投了,他开始选择一些地、市级的刊物投稿。他一篇一篇地磨,一篇一篇地投,很快就折腾出了《闹戏班》、《灾难的余波》、《老憨的心事》等许多部小说,但是无论他怎么写怎么投,稿子均是一去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弄得他都要气馁了。

1981年春天,莫言往保定市《莲池》编辑部投了份稿子,投完没过几天,他收到了一封信,而这封信竟然不是退稿信,信是编辑部一位名叫毛兆晁的老编辑寄来的,要莫言到编辑部谈一谈。有戏!莫言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又想哭又想笑,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向部队请了假,坐上长途汽车奔向保定,颠簸了三个半小时,终于到达了《莲池》编辑部。

莫言紧张急了,他从17岁开始就有了写作梦,编辑部这种地方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神圣了。莫言一进门就转着圈子给所有人敬礼,敬完了才拿出信,说明来意。一个中年编辑看了信说道:“老毛家太远了,你等等吧!”莫言在无比的忐忑中等待着,过了一会,编辑部走进一位50多岁的人,他穿着沾满油污的中山装,身上泛着浓浓的烟味,走路哈着腰,非常显老。那个接待莫言的中年编辑指着莫言叫道:“老毛,你的作者!”

啥,这就是毛老编辑?莫言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和毛兆晁握手。毛兆晁见了莫言也是大吃一惊,过了几秒就拍着莫言的肩膀大笑起来,搞得莫言不知所措。毛兆晁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女战士呢,没想到是个小伙子。”说完他翻出莫言的文章,兴冲冲地和莫言讨论起来。毛兆晁说莫言的稿子基础不错,要是再改改,说不定就能发表了。莫言欣喜若狂,赶回部队就写了新稿子送了过来,结果毛兆晁说新稿子还不如第一个。莫言心有不甘,继续狂改,他把两份稿子融合了一下,第三次送到了编辑部。

这一次,莫言改出名堂来了,编辑部在《莲池》1981年第五期上发表了他的稿子,这就是他人生中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春夜雨霏霏》。《春夜雨霏霏》情节非常简单,就是讲一个结婚不久的少妇在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想念自己远在海岛上当兵的丈夫。小说对少妇的心理描写非常细腻,这也是当初毛兆晁见了莫言就笑起来的原因。

发表稿子需要一个笔名,这时,“莫言”这个名字才正式叫响,“管谟业”此时才成为“莫言”。之所以用这个笔名是因为他小时候因为说话惹了很多麻烦,所以他希望自己“莫言”,再者,“莫言”两字也正好可由“谟”字分解而来,比较有味道。

有了成功发表作品的经验,莫言总算摸出些门道来了。1982年,他在《莲池》第二期上又成功发表了第二篇小说——《丑兵》。

两篇小说的发表彻底改变了莫言的生活,他拿到了144元钱的稿费,这可相当于一名干部三个月的工资!莫言拿到这笔巨款后,第一件事就是买好酒,和几个要好的喝了一顿,然后加了点积蓄,买了块他梦寐以求的上海牌全钢防震手表。

当然,对当时的莫言来说,稿费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文章的发表成功引起了领导的注意。领导们开始频频讨论起莫言来:训练大队有个老兵,会搞板报,会写材料,课也讲得好,还发表了小说!

有一天,总参肖副主任一行来保定训练大队视察,大队领导和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莫言身上去了。

“肖副主任,我们大队里有个叫管谟业的老兵,在部队待了七年了,那确实是个人才啊,我强烈建议给他提干。”

“哦?”

“这人又能讲又能干,当初王政委都对他刮目相看。他原先在龙口那边站岗,就是王政委推荐过来的。他在这里搞训练,搞演讲,搞宣传板报,那真不赖啊。他最近还发表文章了,这样的人才不提干实在太可惜了!”

“嗯……那怎么没早跟他提干?”

“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不过那时他才刚来,我们想多观察一段时间。那会儿文件不是说24岁就不提干了吗,后来就搁下了。”

“嗯……这种问题吧,我们也不能太死板,人才还是要往上提……这样,明天我们去听一下这小管的课,你也别跟他说,我们悄悄地去。”

莫言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因为这时他正在领导们谈话的办公室隔壁工作,这番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这一夜,莫言又没有合眼,他整夜都在准备第二天的课程,他要好好表现,给这位肖副主任留一个好印象,就像当初王政委听他课时一样。

第二天,莫言走进教室,目光直接落到了最后一排座位,那里坐了四个人——总参肖副主任、宣传科科长、大队队长、大队政委,这四个人可以主宰他后面的命运!

嗓子有些发紧,舌头有些失灵,脑子有些发蒙,但是这毕竟不是莫言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他摸了摸额头,之前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马上就大段大段地涌了出来:“今天咱们来讲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生产力能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也能反过来影响生产力……”莫言放任自己灵巧的舌头在嘴巴里搅动,越讲越流畅,越讲越有激情,几个领导都听得连连点头。最后,隔壁教室的人跑来了,他们说受不了了,管教官讲课太有激情,隔壁的根本没法子上课……莫言的课讲完了,领导们的意见是:还有待规范,但是水平已经相当高了,前途不可限量!

这年夏天,莫言收到了提干通知,从此,他不再是小兵,他变成正排级政治教官了;从此,他进了干部编制,可以安安心心吃国家粮了;从此,他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回到那片令他绝望的土地了……

七年的奋斗,莫言终于戴上了上海牌全钢防震手表,穿上了四个兜儿的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