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遥远大学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莫言一天天长大。对于劳作、对于生产队、对于平安庄、对于高密,莫言的感情渐渐发生了变化。什么样的变化呢?莫言自己是这样描述的:“当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时,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仇恨。它耗干了祖先们的血汗,也正在耗干着我的生命。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比牛马付出的还要多,得到的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凄凉生活。夏天我们在酷热中煎熬,冬天我们在寒风中战栗。一切都看厌了,岁月在麻木中流逝着,那些低矮、破旧的草屋,那条干涸的河流,那些木偶般的乡亲,那些凶狠奸诈的村干部,那些愚笨骄横的干部子弟……假如有一天,我能幸运地逃离这块土地,我决不会再回来。”
没错,莫言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他想要离开这生活了十几年的高密土地,他甚至用到了仇恨、逃离这样的字眼!或许是莫言知道的太多了,他读了太多的书,知道高密大地上的悲哀,知道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或许是莫言活得太辛苦了,他打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真正吃饱过,想要肚子舒服一下就必须挨骂、挨打、挨批甚至面临生命危险;或许是周围的人心太险恶,他作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只不过说了几句真话,就被迫离开学校和同龄人,承受本不该承受的孤单与痛苦;或许,是所有这些综合造成的结果……
我要离开这片土地,我要离开这片土地……莫言每大一天,这样的渴望就多一分,可是,怎样离开呢?
在当时,莫言这样的孩子想要离开高密,离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就是上大学。莫言七岁时,大哥管谟贤考入了华东师范大学,从那时起,莫言就有上大学的梦想了。对于乡下的农村家庭,有个孩子上了大学那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格外受人尊敬,当然,也受人嫉妒、憎恨。那时莫言在院子里玩耍,常常听到胡同外面有人议论:“嘿,别看这管家的房子破破烂烂的,里面可是出了个大学生!”也有用心不良的人低声感叹:“这家是富裕中农,竟然出了大学生。”听到人们的议论,莫言对大哥管谟贤崇拜得五体投地,大学梦就开始在心中萌发了。有一年,管谟贤寒假回家探亲,莫言便把他的大学校徽偷偷摘了戴在自己胸前,跑出去炫耀,结果伙伴们看了嗤之以鼻,嘲笑他说:“是你哥上的大学,又不是你,你烧包什么?”莫言被伙伴们贬得面红耳赤,于是暗下决心: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考上大学。然而,“文化大革命”爆发后,莫言的心凉了,大学都停止招生了,我还怎么进大学?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中农的后代连中学都没得上了,那时候莫言的大学梦就这样彻底破灭了。
不过很快,莫言的大学梦又重燃起来,“文化大革命”已经有结束的趋势,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按照当时的政策,农村的小青年们只要有中学的同等学力,然后劳动积极一些,就可以接受村里贫下中农的推荐免试进入大学,当然,前提条件是“不是‘地富反坏右’的后代”。至于家庭背景,莫言家里是富裕中农,算不上“地富反坏右”;至于学历,填表时自己做做手脚就行,也不会有人去查,而且,他看过大哥的全部中学课本,要说文化水平,真不会比村里贫下中农子弟们差,论起语文水平,莫言甚至要高出他们许多;至于劳动积极与否,莫言做劳动虽然不中看,但积极绝对是算得上的;至于村里贫下中农的推荐,没门儿!莫言基本条件符合,但没指望通过这条路上大学,且不说大学生名额还没到村一级就被瓜分光,就算到了他们村,莫言也是没有机会的,村里的贫下中农连中学都不让他上,那就更别说大学了。莫言有一个很不寻常的想法,那就是给教育部写信,他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一个名叫张铁生的人。
张铁生是辽宁兴城人,比莫言大五岁。1973年,在辽宁兴城白塔公社枣山大队插队的张铁生被推荐参加大学考试,但在做理化试卷时,他发现自己完全不会。好不容易获得了大学考试机会,却不会做题,张铁生急得冒烟,但是急也没用啊,答案是急不出来的。突然,他灵机一动,将试卷翻过来,在背面给“尊敬的领导”写起了信!张铁生在信中说,当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不忍心放弃集体生产躲进小屋去复习功课,所以文化成绩才不理想,但自己实际上是非常想上大学的……
最终,张铁生的试卷上只答了三个小题,其余的题均是空白!那一次考试结束后不久,《辽宁日报》便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登了张铁生的信,评价说:“张铁生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的路线问题,却交了一份颇有见解、发人深省的答卷。”之后《人民日报》又转载了张铁生的信,评价说:“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随后,全国各地报刊纷纷转载,“四人帮”一伙也对张铁生交“白卷”行为赞不绝口,很快,张铁生顺利地被铁岭农学院畜牧兽医系录取。交了白卷还能上大学,张铁生这位“白卷英雄”的事儿很快就流传开了。
此时的莫言想上大学想到发疯,他太渴望逃离这片无声无息消磨着他青春的高密大地了,很快他就决定,效仿张铁生!张铁生在试卷上写信,莫言没有机会,只有直接写信寄给教育部了。莫言弄来纸、笔、信封、邮票,偷偷地、见不得人地给当时的教育部长周荣鑫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想上大学的强烈愿望。
信寄出后莫言心中极其忐忑,他知道张铁生那样的事件可一而不可再,不然大家都去写信去了,但是,他还是止不住地想:万一让我上了大学呢?……周部长一定要看我的信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如莫言所愿,周荣鑫部长看了他的信,而且,还给他回了信。
信发出去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莫言做完劳动回来,如往常一样坐到灶前帮母亲烧火做饭,做到一半,管贻范回来了。管贻范的状态和往常不大一样,进门时,他摇摇晃晃,貌似喝醉了酒。莫言注意到父亲手中攥着一封信,顿时紧张起来,他们这样的人家平时不会收到信,这封信肯定跟自己有关。果然,管贻范走到莫言面前,将信递出,问道:“你想怎样?”莫言哆嗦着从已经被撕开的牛皮信封里抽出信,借着灶火看了起来。信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纸是印有红色抬头的国家教育部公用信笺,信中说:“小伙子,你的信我看了,想上大学的愿望是好的,但是目前还是希望你在农村安心劳动,好好表现,等待贫下中农的推荐……”
看完信,莫言心中百味杂陈,又是失望又是激动,但要真说激动又算不上,毕竟这封信没给他的大学梦带来实质性的帮助,要说失望也算不上,因为他抱的希望本就不大。但是,这封信带给莫言的正面情绪还是多一些,毕竟像他这样一个放牛娃能得到国家教育部的回信,已经相当不错了。这天晚上,莫言一直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小声说话,说了足足一整夜。父母的心情很复杂,但是毕竟没有责怪莫言。莫言决定,继续写信。接下来的半年里,莫言写了很多信,给省级、地级、县级甚至公社里的招生领导小组都写了,但是那些小组似乎比教育部还忙,莫言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莫言的动作大了点,村里人便都知道他想上大学了。初中都没进过的放牛娃还想上大学!村民们一聊到这个话题就乐得合不拢嘴,看莫言那眼神就像看神经病一样。有一次,莫言在生产队工作时遇到了贫农代表,那代表就当着生产队众多人的面指着他说:“如果你这样的都能上大学,那咱圈里的猪也能上了。”旁人听了,有哈哈大笑的,有默默摇头的。莫言也绝望了,他想,就算圈里的猪上了大学,他也不一定上得了,因为有人打压他,却没人会去打压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