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5.孤独的放牛娃
5.孤独的放牛娃

1966年夏天,满11岁的莫言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这个年龄段本是读书的时候,其他同学都上了村里新成立的农业联合中学,可是莫言却无书可读。为什么?因为莫言是富裕中农的后代,“上面有指示,从今以后,‘地富反坏右’的孩子一律不准读书,中农的孩子最多只许读到小学,要不无产阶级的江山就会改变颜色”。于是在“指示”面前,莫言就被剥夺了上学资格。由于莫言年龄太小,做不了重活,公社没法将他算成一个真正的劳动力,只给他一个放牛放羊的工作,每天为他记三个工分。从此,莫言开始了他的劳动生涯,也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孤独的一段时光。

为了将牛羊放得肥一点,莫言常常要走到离村子很远很远的地方。平安庄那条黄沙大道正好通向村外,每天上午,他牵了牛或羊踏上这大道,开始崭新而又单调的一天。出门时,莫言兜里会装上几块玉米饼或地瓜,这便是他的午餐了。当然,对于十多岁正长身体的孩子来说,这点东西肯定是吃不饱的,不过莫言有自己的解决办法,路上他会自行弄些野菜,这块土地上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他非常清楚,在特殊季节,还会有可口的野果子供他享用。至于水,对莫言来说完全不是问题,高密大地最不缺的就是水,什么时候渴了,找个小溪或者小沟甚至是稍微清亮些的泥巴洼就行,捧上一大捧水,一口就喝干,也不用管里面还在活蹦乱跳的蝌蚪。

到了村外,黄沙大道就变成了黑黑的泥巴路,泥巴路连接着广袤黑土地,黑土地上遍布着无数的小池塘和水坑,池塘和水坑间则是一片又一片草甸子,草甸子里有鸟、野兔、老鼠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高密大栏乡地广人稀,交通闭塞,这里远离了村庄,基本上见不到其他人,动物和植物就成了莫言交流的对象。每天,莫言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白云,孤独地做着白日梦,有时梦到热气腾腾的馒头,有时梦到香气扑鼻的烧鸡……从莫言后来的回忆中,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他当时的孤独。

莫言回忆说:“当我成为作家之后,我开始回忆童年时的孤独,就像面对着满桌子美食回忆饥饿一样。我的家乡高密大栏乡是三个县交界的地区,交通闭塞,地广人稀。村子外边是一望无际的洼地,野草繁茂,野花很多,我每天都要到洼地里放牛,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辍学,所以当别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读书时,我就在田野里与牛为伴。我对牛的了解甚至胜过我对人的了解。我知道牛的喜怒哀乐,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们心里想什么。在那样一片在一个孩子眼里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几头牛在一起。牛安详地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移动,好像它们是一些懒洋洋的大汉。我想跟白云说话,白云不理我。天上有许多鸟儿,有云雀,有百灵,还有一些我认识它们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得实在是太动人了,我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与鸟儿们交流,但是它们也很忙,它们也不理睬我。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感情。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首先学会了想入非非。这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许多美妙的念头纷至沓来。我躺在草地上理解了什么叫爱情,也理解什么叫善良。”

莫言当时真的是孤独到一种境界了,他在一个人独处的过程中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一次莫言在家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结果被母亲高淑娟看到了。高淑娟心事重重,对管贻范说:“他爹,咱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高淑娟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莫言自言自语了。

日头快要落山,莫言才能抛开孤独,离开草甸子,将牛们牵回去。农业联合中学的两排瓦房紧靠大街,离莫言家只有50米不到,每次回家,莫言都会经过学校。曾经的同学都在学校里打闹,吵闹声肆无忌惮地传到街上,毫无遮拦地飘进莫言的耳朵里,莫言很受折磨,他也想去和同龄的孩子闹闹,可是现在却必须孤独地牵着牛、背着草筐。莫言偷偷看着曾经的同学们,他感到很自卑,感到比教室中瞎胡闹的同学矮了半截。莫言极其渴望回到学校,但他从来不敢随便把这种渴望流露出来,这种渴望可能会引来父亲的痛骂。姐姐和莫言比较亲近,知道莫言的心思,于是常常安慰莫言:“其实这个农业联合中学上不上都无所谓,老师也不教课,就算教了学生也不会学,就算学了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天天在那里打打闹闹,还不如自己自学呢!”

姐姐的话并没有什么作用,莫言一如既往的痛苦,因为给他痛苦的并不是学与不学,而是深深的孤独。放牛娃是生产队里最低级的劳动力,完全不被重视,而由于他名声已经坏了,所以常常受到冷嘲热讽以及毫无根据的怀疑,嘲讽和怀疑带给他的则是更深层次的孤独。

一次,莫言放完牛回家饭已经熟了,他就跑到大队部叫做会计的父亲吃饭。当时,大队部有两个干部正在审问坏分子,莫言出于好奇,就在窗子外面朝里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眼就惹事了。两个干部冲出来将莫言打翻在地,然后拽进屋里吼道:“来,你进来听,你进来听,让你听个够!”两个干部要莫言回答为什么要偷听他们的审问,甚至认为是受了他父亲或是什么人的指使。莫言完全是处于好奇,当然答不上来,他手足无措,白挨一顿教训,最后只能自认倒霉。

又有一次,村里某处失火,莫言发现了大喊大叫,恨不得把村里所有人都叫过来。邻居家的女人听见了就冲出来看热闹,结果看完热闹回家,发现家里丢了一块肉!肉是多珍贵的东西,女人急得要死,最后硬要赖在莫言身上,说是莫言故意大喊大叫引她出去看,然后溜进屋里偷走了肉,在这样的女人面前,莫言百口莫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邻居恶意中伤了,曾经邻居一只鸡仔死了,一家人分析原因的时候莫言刚好从屋前路过,然后莫言就被赖上了。莫言越是被人赖,名声就越是不好,名声越是不好,就越是被人赖,这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莫言心理负担很重,后来村里一发生坏事他就紧张想远远躲开,但坏事还是会自动找上他,最终发展到连家里人都总是怀疑他。

公家的牛被人堵住嘴弄死了,姐姐第一件事就是审问莫言,原因就是家里破扫把上缠的几圈铁丝不见了,她认为正是莫言拿去捆了牛嘴巴。最后查出来,其实是村里另外一群孩子想吃牛肉,把牛给弄死了。莫言的一个远房亲戚更是喜欢赖莫言,她非常讨厌莫言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当年莫言还没退学时她就爱跟莫言过不去。她的儿子也就是莫言的堂弟非常淘气,一次爬树玩耍爬到一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坏了。这堂弟怕挨骂,转动脑袋瓜想着解决办法,最后灵机一动,哭天喊地说是哥哥莫言把他从树上拉下来的。她一听就信了,晚上就当着高淑娟的面骂莫言:“你从小就这么坏,什么时候能坏到死啊?”她说话尖酸刻薄,高淑娟争辩不过,最后只好把莫言打了一顿。母亲的打比父亲要轻许多,但莫言却感觉非常痛,特别是心里,以至于多年后都还对这次挨打记忆犹新。莫言母亲疼爱孩子,但是对莫言也很无奈,她在管家地位并不高,根本保护不了莫言。她对莫言说:“你是猫头鹰报喜——坏了名头,所有的坏事都跑不了你,所有的好事都找不到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