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另一种食粮
莫言因祸得福,一句“老师是奴隶主”让他受了处分,因为处分和狼老师搞好了关系,后来处分撤销了,和狼老师的友好关系却还在,而这种关系表现在物质上就是书了。从那天开始,莫言正式得到了狼老师的许可——他可以放心地拿老师的书看。
狼老师之所以不让莫言看《吕梁英雄传》,是因为里面很多情节涉及了男女情爱,不过莫言可不管这么多,只要是书,他就看。莫言是真心喜欢看书,可以说书是除了食物以外唯一一种可以让他不顾一切的东西。那时候,莫言不知道收音机是什么,更不知道电视机是什么,唯一一种文化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不过放映队只是在春节前后可能来放一放,其他时候要看就得跟着大哥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相比之下,显然是书更易得也更可靠。
莫言看的第一本“闲书”是《封神演义》,那是他邻村一个石匠家里的传家宝。这《封神演义》是一套书,书中还带有插画,为了看这套书,莫言曾跑去给石匠拉磨磨面,他拉半天的磨,就可以看两个小时的书。看的时候,莫言还被规定只能在磨道里看,而且还得由石匠的女儿监督着,时间一到书就得收走,想看就得继续拉磨。那时村里没有钟也没有表,两个小时究竟是多久全由石匠女儿说了算,她要心情好,指不准两个小时可以让莫言看四个小时,她要心情不好,那才看几页两个小时就算过去了。为了讨好石匠女儿,莫言曾冒着被打残的危险去村外偷杏子,然后一边流口水一边把辛苦得来的杏子拱手送给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小姑娘。
莫言很快看完了《踏平东海万顷浪》,看完后马上就去找狼老师换书,狼老师又借给他一本《红旗插上大门岛》。《红旗插上大门岛》是讲解放军攻打沿海岛屿的,起初狼老师还选这些关于革命、关于战争的书借给莫言看,后来莫言看得快了,狼老师也就不管那么多了,不到半年时间,狼老师的藏书全被莫言看完了。这狼老师教训起人来够狠,做起朋友来又够义气,他自己的书被莫言看完以后,还去别处帮莫言借书。在狼老师的帮助下,“文革”前出版的一些有名气的小说,像《烈火金刚》、《苦菜花》、《红日》、《红岩》等全被莫言给看了。
最初莫言借到书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总会找个草垛躲起来,一口气看完再出来,往往出来时身上已经被蚂蚁咬得全是红点。为什么要躲起来看呢?因为这些书在大家眼里都是闲书,闲书是闲人才会看的。
有一次,莫言借到一本《青春之歌》,书拿到手时已经是下午了,按道理他得割草帮公家喂羊,没做到位可能要挨打,但他还是忍不住钻进草垛忘掉一切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等他看完从草垛爬出,日头已经西沉。母亲走了过来,却看到羊在圈里饿得咩咩直叫。莫言咽了口口水,回味着书里的情节顺便等着挨骂。母亲看到他抱着书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只是叹了口气,挥手让他赶紧去割草。莫言一看母亲的反应如释重负,心情顿时好得要命,他拿起刀像条抢食的狗一样奔了出去,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幸福。
母亲是支持莫言看书的,后来在莫言看书时还常常打掩护。那时家家户户都有石磨,磨磨得靠人力,有面要磨莫言就得帮忙,如果他手头有书那磨磨就变得很煎熬了。磨磨时,莫言要把书放到磨盘上,一边推磨一边歪着头看。母亲见莫言看得这么艰难,于心不忍,往往会偷偷给莫言放假,然后一个人磨。母亲的影子在前面晃动,莫言盯着书,心里非常愧疚,但愧疚还是敌不过书的诱惑。
后来有一次老师家访,提到莫言喜欢读书的事情,把莫言狠狠地夸了一顿,说只要他坚持读书,作文一定会写得更好。管贻范听了以后,对莫言读“闲书”改变了看法,从此,莫言可以在家明目张胆地看书了。
那时村里没有通电,照明全靠煤油灯,但是每户人家每年只有两斤煤油,所以用得非常节省,莫言看书可以,但显然是不会有额外点灯的特权的。不过,晚上做饭是必须要点灯的,莫言若想晚上看书就必须利用这点时间。他们家的煤油灯就挂在堂屋门框上,灯火如豆,莫言个子矮,踮脚踏在门槛上才能清晰地把书照到,久而久之,门槛上都被踏出了一个豁口。
不过,这豁口也并不是他一个人踏出来的,他二哥管谟欣也出了力。
二哥管谟欣也爱看书,他比莫言大五岁,借书的路子也更广。但这个二哥对莫言并不好,借来的书都舍不得给莫言看。管谟欣看书的时候,要是莫言在一旁,他就故意将书翻得很快,生怕莫言看到了。管谟欣要出门,就会把书藏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以防莫言找到。有一次,管谟欣借了本《破晓记》,藏在猪圈的顶棚上,莫言去找,结果一头撞在了马蜂窝上,顿时就被蜇了个痛快。莫言顾不上疼,只想在二哥发现之前把书看完,但是看着看着就看不见了,因为眼睛已经肿得连缝都没了。管谟欣回到家,第一件事不是看莫言的伤势,而是把书夺了藏起来。没了书,莫言顿时就感到头上无比疼痛,呜呜哭了起来。管谟欣想了想,害怕母亲责骂,就对莫言说:“你要说头上是自己上厕所不小心弄的,我就让你把《破晓记》读完。”莫言愉快地答应了,但到了第二天,等他头上消了肿,管谟欣却怎么也不认账了。
莫言那时读的印象最深的一本书是《三家巷》,书中主人公区桃那甜蜜又忧伤的爱情故事让莫言如痴如醉,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不断在他脑海里萦绕。后来,区桃在游行中被子弹打死,莫言伤心不已,趴在草堆上就抽泣起来。哭了还不算完,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莫言都怅然若失,无心听课,区桃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的语文课本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区桃的名字。班干部看了莫言的举动,说他是流氓,最后还告诉了老师。那个老师不大看书,对莫言感叹道:“唉,现在思想就这么复杂,以后可怎么办啊!你这思想太不健康,是中了资产阶级的流毒知道吗?”然而,莫言还是一如既往的“思想复杂”,等他借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马上沉醉到保尔·柯察金和冬尼娅的爱情故事里了。
那段时间,莫言过得太滋润了——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不用担心被饿死;和狼老师搞好了关系,不用天天挨弹子;作文写得好常受老师表扬,在同学面前抬得起头;老师家长都准许他看闲书,可以肆无忌惮地享用精神食粮。这是莫言童年时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可惜的是,这段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文化大革命”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