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饥饿中的小学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莫言渐渐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
1960年,莫言开始读一年级。其实那时也是有幼儿园的,但是管理幼儿园的几个女人对孩子们非打即骂,经常将孩子们弄得鼻青脸肿,更可恶的是,她们连给孩子们发放的一点点仅供生存的口粮也要克扣。出于这些原因,莫言被直接送进了小学,后来莫言常说他读了几个一年级,就是因为他提前进入小学了。
莫言读的小学名叫高密县河崖人民公社大栏小学,那是由庄里的大户单家曾经的老房子改成的。单家以前是地主,这栋老房子在当时很豪华,它可不是普通的草顶房子,是真正的大瓦房,又宽敞又明亮,周围八九个村的孩子们都在这里上学。
入学前,母亲给莫言缝了个书包,书包由几块蓝布拼成,很简单但是很结实。书包里放着几支石笔(类似粉笔)、几本旧书、一块垫书的石板,后来莫言又把哥哥读完的高年级的书装了进去。书包鼓鼓的,莫言感到很满足,偶尔还要在同学面前炫耀一下。
学校离家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学校的读书声在莫言家里就可以听到,所以莫言每天很早就能到学校。莫言是这样形容自己初进小学的样子的:穿着开裆裤,两个裤腿高低错落、参差不齐,两条黄鼻涕拖到嘴上,每隔半分钟就吸一次,吸不动了就抡起袖子一扫而光,冬天的衣袖似战士的铠甲,闪闪发光。
十里八乡的孩子都在这里读小学,所以即使是同班,学生们年龄也是参差不齐,最大的都已经长胡子了,而提前入学的莫言还穿着开裆裤。莫言年龄最小,非常弱势,常常会受到欺负,经常哭鼻子,也经常往家里跑。课间的几分钟莫言也要往家里跑,理由很多,可能是喝水,可能是拿干粮,可能是肚子疼……
当然,进了学校还是得挨饿。这年冬天,学校里拉来一大车上好的煤,一团团煤块黑得发亮,看起来很好吃,莫言他们立即打起了煤的主意。班上有一个患有痨病的同学,姓杜,这杜同学饿得不轻,看着亮晶晶的煤块直流口水,下了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奔到煤堆前就捞上几块放进嘴里嚼起来。他吃了几块,觉得不过瘾,又掏了几大块咯嘣咯嘣地嚼,其他同学都问他怎么样,他只说:“很香,越嚼越香!”这下,同学们都坐不住了,五岁的莫言当然也坐不住,于是,一大帮子学生都跑来拿煤块吃,结果发现的确是越嚼越香。他们吃到上课还不解馋,又各自挖了几大坨带到教室去吃。教一年级的是个女老师,姓俞,本来是个美人胚子,但是长年挨饿,脸色蜡黄,看起来很老。俞老师上课时发现学生们嘴里都含着东西,教室里咯嘣咯嘣响成一片,就问他们在吃什么,学生们张开嘴,乌黑一片。呀,这群野孩子真是没教化好,竟然吃煤!俞老师有些生气,但是学生们都说香极了,还要她去尝尝。俞老师一脸狐疑:“煤怎么能吃?”这时一个女学生想讨好老师,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煤递给俞老师。俞老师龇着牙啃下一小块,非常小心地品着,结果没过几秒钟就停不住了,咯嘣咯嘣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她也知道煤是不能吃的,但是饥饿告诉她,煤很香,不要停。于是,满教室人就这样吃着煤块上着课,开心极了。后来村里一些大人们听说煤块好吃,也跑进学校来尝,校长看大家越吃越凶,就出来制止,结果“尝一尝”变成了疯抢。莫言成人以后想起吃煤的经历,一度不敢相信,认为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于是他就跑去问当年在学校看门的王大爷,王大爷说:“那不假,我都记得,同学们的屎里都能找出煤饼来。”
饥饿是生活常态,村里经常有人饿死,莫言放学以后,还得趁着日头没落山,抄起筐子出去挖一阵野菜,而他的姐姐已经退学,专门负责给全家挖野菜。他们家附近最大的一条河是胶河,胶河大堤上长有一种名为“齐齐毛”的植物,这种植物味道很苦,叶子上还有毛,但人吃了不会出问题,莫言经常挖这种野菜。胶河里总有一群杂毛野鸭子,它们时而将嘴壳子扎进水里吃东西,时而对着莫言咕咕直叫,莫言很想将它们弄到手烤了,但除了枪子,似乎没什么东西能抓住它们,所以他只有吃野菜的命。
莫言一天天成长,对生活渐渐有了感悟,开始能理智地去思考贫穷与饥饿。某个下午,莫言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坐在梨树下捶打野菜。梨树上白花盛开,母亲就坐在花下,用洗衣服的棒槌在大石板上捶打野菜。她狠命地挥动着胳膊,绿色的汁液被捶打出来,溅到她胸前,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味道一直弥漫到莫言的心里,他的心随着那一声声敲打声阵阵紧缩,他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要吃野菜,为什么我们要挨饿?粮食呢,粮食到底被谁吃了?思考当然是不会有结果的,粮食不会有,他们依然要挨饿。莫言想起了母亲经常提到的一个梦,梦中,母亲从外祖父的坟前经过,结果外祖父从坟里出来了,说自己其实还没有死,只是一直住在坟里而已,于是母亲就问外祖父吃什么,外祖父答道:“吃棉衣和被子里的棉絮。吃进去,拉出来;洗一洗,再吃进去;拉出来,再洗一洗……”做了这个梦以后,母亲还经常狐疑:棉絮会不会真的能吃?
1961年春节,政府给每人发半斤豆饼过年,每家由一个人去领。本来,这是件让人欢欣鼓舞的事情,但长期的饥饿状态,让这件好事最终变成了坏事!莫言家的邻居孙家,派年长的老头子去领豆饼,莫言平时叫这个老头孙大爷。这孙大爷领了豆饼用衣襟兜着,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往嘴里塞,还没到家,半斤豆饼全给塞进肚子里了。孙大爷进了屋,嘴角还挂着饼渣,却拿不出一块豆饼,一大家人顿时就把他包围起来,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打,只差把他的肚皮剥开把豆饼挖出来。孙大爷也恨自己嘴巴不争气,他眼泪汪汪地躺在地上,任由家人拳打脚踢,一声不吭。当天夜里,孙大爷死了,当然,不会是被打死的,是因为吃了太多豆饼口渴,又喝了太多水给活活胀死的。孙大爷一死,家人把他抬到野外埋了,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一次的年关豆饼,胀死的不止孙大爷一人,全村总共胀死了17个,硬生生地把春节过成了丧葬大会。很多年后,莫言到生产队做喂牛的工作,偷吃饲料豆饼的机会很多,但他从来不敢放开肚皮吃,因为他总会想起孙大爷,生怕重蹈他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