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夏天秋天倒还好，虽然吃不饱，人还能活下来，到了冬天，一些人连活都活不了了。1959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这年冬天，冰冻三尺，草木凋零，鱼没了，虫子没了，连草也不多了，那吃什么呢？有人发现，浸过水的洼地地面上有一层干结的青苔，把青苔放到水里泡一泡然后烘干，就能得到一种酥如锅巴的东西。消息一传开，村里村外的人们纷纷跑向洼地，像揭饼一样把青苔一大块一大块地揭起来，烘干了吃，最后那一望无际的洼地上几乎没有青苔了！青苔吃完了又吃什么呢？树皮！

树皮这东西无法嚼碎，就算嚼碎了也难以下咽，不过很快人们就发现了一个好办法——先把树皮剥下来，用斧头剁碎，越碎越好，然后将得到的东西放进缸里泡着，泡到一定程度以后就拿根棍子拼命搅，直到缸里形成一团糨糊状的东西。最后得到的这种糨糊很好下咽，煮热了就可以直接吃了，人们还发现，榆树皮最好吃，柳树皮次之，最难吃的是槐树皮。

要煮树皮的话又有了一个问题，煮得要锅啊，大家的锅都被拿去大炼钢铁了，拿什么煮呢？瓦罐！瓦罐可跟炼铁扯不上关系，所以大家都还有。不过瓦罐有一个缺点，就是容易炸，煮个几次就废掉了，所幸莫言家不用担心这个，因为他们家有一个烹煮神器。莫言玩耍时曾在废铁堆里捡到过一个钢盔，那是日本兵留下的，莫言戴着钢盔玩过一阵，玩腻了就丢在了家里。后来莫言的妈妈发现，这钢盔不怕摔不怕烧，煮起东西来还热得格外快，于是就把它当成了锅，那个时期莫言和哥哥姐姐们吃的野菜、草根、树皮都是用这钢盔煮熟的。

莫言家依靠树皮以及存下来的高粱面、棉籽面度过了漫长的冬天，但其他家庭就没这么幸运了。到了1960年春天，莫言发现，很多曾经熟悉的面孔不见了，他们饿死了，因为不是所有家庭都存有高粱面，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捡到钢盔。

1960年的春天，饥荒已经达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程度。谷壳、米糠、草根、树皮，乃至屋檐上的草全都没了，有些人尝试着继续扩展菜谱，往哪方面扩展呢？蝎子、泥土、煤块、生铁、钢筋……

有人说洼地南边有一种白色的土可以吃，于是一大拨人跑去挖来吃，结果发现的确是能吃进去，不过吃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因为这东西根本无法被人体消化，于是，吃得稍多的人就死了。

这个时候人们对死已经习以为常，因为村里每天都会有人死。起初有些人死了亲人还会哭上一阵，跑去注销户口，不久以后就不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再哭，力气要留着挖坑埋葬亲人。坑挖浅了还不行，因为狗和人一样饿红了眼睛，下葬时它们就在远处等着，等人一走就过来刨坟，至于刨坟干什么大家应该能够想象到。能制住狗的只有个别干部，因为他们手里有枪，但是他们一般又不会打狗，因为他们不敢吃啃过人肉的东西，宁愿把子弹留着打鸟吃。

这些事情现在听起来很夸张，但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莫言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样子：我们先是吃树上的叶子，树上的叶子吃光后，我们就吃树的皮，树皮吃光后，我们就啃树干。那时候我们村的树是地球上最倒霉的树，它们被我们啃得遍体鳞伤。那时候我们都练出了一口锋利的牙齿，世界上大概没有我们咬不动的东西。我一个儿时的伙伴后来当了电工，但他的工具袋里从来没有钳子或者刀子，粗钢丝，铅笔那么粗，他可以直接咬断。别的电工必须用钳子刀子完成的工作，他用一口牙齿就可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