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4.风风火火战饥荒
4.风风火火战饥荒

“大跃进”开展不到一年,人们的生活已经大不如前,加上1959年开始的全国大范围自然灾害,人民公社连维持大家生命的粮食都提供不了,饥荒正式开始了!

这个时期是莫言童年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公社食堂相当于废掉了,人们不得不开始向大自然乞讨。高密处在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平原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河流,莫言家屋前是墨水河,屋后是顺溪河。墨水河、顺溪河有几处洼地,这里芦苇丛生、野草遍地、飞鸟盘旋、鱼虾成群,平时,这里只是孩子们的乐园,到了饥荒时期,这里就成了人们向老天爷索取吃食的场所。

这个时候莫言四岁,本是最需要营养的年龄,可是没有足够的东西来为他提供,他非常瘦弱,当然,大多数孩子都跟他一样。对于这个时期的孩子,莫言是这样形容的:那时候,孩子们都是觅食的精灵,我们像传说中的神农一样,尝遍了百草百虫,为扩充人类的食谱做出了贡献。那时候的孩子,小腿细如柴棒,脑袋大得出奇,瘦小的脖子看起来都承受不住大脑袋的重量。所有的孩子都挺着个大肚子,隔着薄薄的肚皮仿佛能看到里面的肠子在微微蠕动,那形象有些类似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非洲饥民的孩子。

每天,村里的孩子们就成群结队,像饥饿的野狗一样四处游荡,目的就是找到能吃的东西,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村外河流附近的洼地。洼地一望无际,里面遍布着无数的小水汪子,各式各样的草根野菜非常之多,莫言他们常常在这里一边挖,一边吃。到底还是小,这样的情形也能玩出乐趣,这群孩子们挖着吃着,往往会满足地唱起歌来。

春天,洼地草丛会出现许许多多的蚂蚱,这些蚂蚱周身发亮,炒熟后全身会变成红色,在身上撒几粒盐,那真是又好看又好闻又好吃。莫言非常喜欢这种食物,至于吃了究竟好不好,那是不会管的。莫言是村里的捉蚂蚱冠军,他提着个葫芦头来捉,一个上午就能把葫芦头装满,其他人包括很多大人都捉不到这么多。其实蚂蚱非常难捉,它们弹跳力极好,一蹦就是几丈远,而且非常精,往往人还没靠近就蹦走了。但俗话说清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莫言就有法子降住蚂蚱,他有个捉蚂蚱的诀窍,那就是动手之前,先用青草汁液把手染绿,这样去抓蚂蚱,蚂蚱很少乱蹦。莫言自己觉得是青草汁的味道把人手上的气味遮住了,所以蚂蚱发现不了,但事实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很长的一段时间,莫言都没有把这个诀窍告诉别人,连他最喜欢的爷爷都没告诉,因为他抓蚂蚱的功劳最大,奶奶就会分给他最多的蚂蚱吃。那时候,莫言几乎要把蚂蚱当饭吃,以至于到了后来,他想起蚂蚱就觉得一阵恶心。

到了夏天,莫言就吃不到蚂蚱了。1960年前后高密的雨水特别多,夏天洪涝根本无法避免,洪涝会毁掉村里本来就不多的庄稼,但同时又会给他们带来其他的食物。洪涝来临,春天还能捉蚂蚱的洼地就不会有水汪子了,因为那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汪洋,汪洋里会有许许多多的鱼。这时候,大人小孩都会上阵,拿起做农活的器具来洼地捕鱼,鱼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是他们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当时,莫言捕到过一条非常奇特的鱼,它身上是翠绿色,但鱼鳍和尾巴却是鲜艳的红色,村里的百岁老人看了都满脸讶异说没见到过。莫言家把这条鱼煮了吃,却发现腥臭难当,根本无法下咽,所幸并没有毒。不过,并不是整个夏天都能吃到鱼,因为饥饿的人比洼地里的鱼多,等人们疯狂一阵子之后,再想捕到鱼就很难了。没有鱼了,莫言会跟着大人去捞点浮萍或者水底的藻菜,然后煮成鲜汤。

秋天是另一个让莫言疯狂的季节,这个季节,洪涝退去,蚂蚱又回来了,而且不光是蚂蚱回来,很多其他能吃的虫子也随之而来了,比如蟋蟀、瞎眼撞、豆虫……蟋蟀比蚂蚱还要难捉,因为它不仅会跳,还会钻洞,莫言没有找到抓蟋蟀的诀窍,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去捉,但是一旦捉到几只,那就是非常美的事情。深秋的蟋蟀个儿大,颜色黑到发红,肚子里全是子儿,炒熟以后那味道很美,简直香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瞎眼撞是蛴螬的幼虫,因为它们晚上总是没头没脑地往有光的地方撞,所以莫言称它们为瞎眼撞。瞎眼撞全身黑亮,大小跟杏核差不多,晚上会聚在一起停在树枝或草茎上,一串一串的。这种虫子非常好捉,莫言叫上几个人去树枝上撸,一晚上可以把一个大袋子装满,这种虫子味道比不上蟋蟀,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至于豆虫,那就是很常见的白白软软、一条一条的虫子,高蛋白,非常可口。另外,秋天草籽也成熟了,草籽便是野麦子野稻谷之类的东西,将它们磨成粉,制成窝窝头,非常能饱肚子。

高密的高粱地

不过,秋天最让莫言印象深刻的还是螃蟹。“秋风凉,豆叶黄,蟹脚痒”,一到秋天,螃蟹必定会成群结队地沿着河流往下游游去,爷爷告诉莫言这是因为螃蟹要到海里去产卵,不过那时的莫言却觉得它们是要到某个地方开会。河里螃蟹虽多,但想要凭一双手捉到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捞螃蟹是个技术活,莫言六叔很会这个,莫言至今都还记得跟着六叔捞螃蟹的情景。白天,六叔会先看好地形,在河沟里最合适的地方用高粱桔梗扎上一道栅栏,并在栅栏某处留上一个口子,然后在口子后面撑开一个口袋网。晚上,莫言和六叔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提马灯到栅栏边等着,借着微弱的灯光,能看到一队队螃蟹沿着栅栏往上爬,其中一些便会傻傻地进到他们安排的口子,落入袋中,等螃蟹够多了,六叔便下水收袋。捉到的螃蟹莫言他们是不能吃的,六叔会用绳子把螃蟹们绑起来圈成串,提去卖给公社干部。得来的钱会被换成高粱米、棉籽饼,不过这高粱米和棉籽饼也不能随便吃,家人会将其磨成粉储存起来,等到实在找不到东西吃的时候再拿出来。后来,正是这高粱米、棉籽饼磨成的粉帮莫言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现在谈论莫言那时的生活或许还觉得新奇,挖野菜、捕鱼、捉蚂蚱多有趣!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吃一次野菜、虫子或许很过瘾,但如果只吃这些东西,那就让人很难忍受了,更何况连这些东西都不充足。这样的生活在现在看来很有味道,但其中的苦楚只有莫言知道,只有那个时代的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