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是我插队的第二个年头。那时，我们知青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心情也都降到了冰点。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们初插队时的那种新鲜感和狂热，早已经荡然无存。我们惆怅而迷茫，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伴随着我们的恐怕将永远是孤独、凄凉和绝望。我的心情更糟糕，母亲过世太早，每每看到人家知青从家里带来的小咸菜、酱油、花生油以及厚厚的拆洗如新的被褥，我就偷偷地落泪，父亲被冤假错案缠身，自顾不暇，妹妹还小，没有人关心我，心疼我，因为我失去了母亲。缺少了人世间无与伦比的最珍贵的母爱。

阴历六月初九，是我的生日，为了祭奠我的母亲，我决定晚上自己给自己过个生日。

除了玉米渣，我是一无所有，只能熬粥。我努力把我住的小厢房打扫干净，把母亲的照片摆放在案桌的正中央。母亲这张照片是30年代末在山东烟台海滨照的，一看就是个典型的知识型的大家闺秀。她身着旗袍，风姿绰约，温文尔雅，头上挽着那个年代时尚的发髻，在海边亭亭玉立。她毕业于美国基督教会创办的山东烟台师范学校。

我把渣粥端上来，向母亲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深深的一躬，是感恩，是发自肺腑的思念和感恩，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之日啊！母亲生我养我12年，抚养了我们兄弟姊妹6个，饱尝了人世间的苦辣辛酸，才活了45岁就走了，她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我怆然疾呼，天哪，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没有回应，没有人回答我。我孤独地站在案桌前，看着母亲的遗像，感慨万端，痛哭失声。

“母亲，您撇下我们走了已经6年了，您知道儿子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您么？您看到儿子了么？您能回来陪陪我么？我想您、我好想您哪，儿子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对您说啊！

母亲啊，您看到儿子目前的处境了么？我在这穷乡僻壤，无依无靠，忍辱负重，您能回来跟您的儿子说说话么？您还能给儿子讲讲二十四孝的故事么？您能不能给儿子的被褥再絮点棉花啊？

母亲啊，那些年，儿子小，不懂事，也没来得及孝敬您，现在，儿子也是孑然一身、穷困潦倒，只煮了一碗玉米渣粥，母亲啊，您回来吧，今天是儿子的18岁生日，这碗渣粥，让儿子和您共享吧，粮食是我卖力气挣的，粥是我自己亲手熬的，让儿子尽上一次孝道吧！

母亲，我想您，我想您哪！……”

我忘不了，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正在家里写作业，大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乞丐讨饭的声音。我好奇地走出去，只见母亲正在院子里和一个老人对话。老人衣衫褴褛，满脸的污垢，他跪在地上，身体直打颤。他说，他是从山东禹城逃荒来的，饿得不行了，想跟母亲讨口饭吃，看着老人可怜兮兮的样子，母亲落泪了。她吩咐我把柜橱里的那碗秫米粥端出来，递给那个老人。老人接过粥，脖子一仰，稀里呼噜，几口便吞下了肚，然后和我们平时一样，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老人向母亲连连作揖、千恩万谢。我知道那碗秫米粥，是特意留给父亲当晚饭的，我们只能喝稀面粥。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深褐色的大粗瓷碗，厚厚的，糙糙的。

当时我想，我们老家也是山东的，老人是母亲的老乡么，为啥给他秫米粥喝？父亲晚上也跟我们一样喝面粥么……

母亲，我那慈悲为怀的母亲，我想念您哪！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过生日的时候，母亲拎着两包我从小就爱吃的带果脯的点心看我来了。我紧紧地抱住母亲，将所有的委屈和心里话都倾诉给母亲，哭了个畅快淋漓。

为了纪念我那个寒酸的生日，纪念和母亲相拥而泣的那珍贵的梦境，第二天，我写下一首小诗，寄托了我的哀思：

白昼思逝母，

三更悲入梦。

痛绝惊坐起，

徒有寒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