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的青春
1.7.5.2 奏哀乐
奏哀乐

初春的一个下午,村里的贫协主任张三伯病故了。村支书急匆匆把我和玉琳从地里叫了回来,神情凝重而又严肃地对我们说:交给你们一个紧急任务,贫协主任张三伯病故了,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经支部研究决定:不请喇叭,不叫钹鼓,让你俩拉胡琴奏哀乐。你们琢磨琢磨,看选啥曲子为好,但务必得有破旧立新的革命特色。

我插队的村庄当年虽然穷且偏远,可是名声显赫,是省、地区和县的三级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先进单位。村支书任公社革委会常委,县革委会委员,是个善于标新立异,头脑灵活,雷厉风行的中年人。他的话,无疑是一道命令,让我们感到紧张和震惊,深知责任之重大。

支书走了,我俩哭笑不得。玉琳说:“开国际玩笑,两把二胡能奏哀乐?咱这儿没电,更甭提音响,二胡的声音又那么小,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再说,哪有两把二胡奏哀乐的?”

玉琳生性倔强,喜欢实话实说。其实我也觉得此举实在荒唐。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年代破旧立新,移风易俗之风正盛,人们不得不顺应潮流。况且,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又不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我父亲是高级员司,玉琳的三舅有重大历史问题),应该好好表现自己才对。于是,我极力劝说玉琳,要他带个好头。

思来想去,我们还是选定了《江河水》,因为只有这个曲子才相对适宜。

《江河水》是我国老一辈音乐家黄海怀先生移植的东北民间乐曲。它节奏舒缓,乐曲凄凉,如泣如诉。前半部是降B调,后半部分转换为C调,无论在演奏技巧上,还是在情感表达上,难度都非常大。我长时间不练这个曲子,曲谱也已忘掉大半,只能凭着印象慢慢回忆。为了完成这光荣而艰巨的革命任务,我俩足足折腾了大半宿。总算凑凑合合把曲子串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俩便提着二胡来到张三伯家。这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熙来攘往,哭声不断。一番仪式过后,大执宾朗声宣布:“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请安静,为了寄托我们对张三伯的哀思,现在,我们请出两位知青——甘霖和玉琳——奏哀乐!”你还别说,他这一喊,喧闹的人群竟安静下来,我猜想大约是出于好奇,想听听这两把二胡的哀乐究竟怎么个奏法。我曾在校文艺队演出过无数次节目,但从未见识过这种场面:堂屋里停放着直挺挺的不离寸地的死尸,两旁围着披麻戴孝,对着亡灵三叩九拜的小字辈,亲朋故旧们或撕肝裂肺般号啕大哭或扭曲着脸干打雷不见雨点,弄得我既害怕又紧张,心里直敲小鼓儿。玉琳毕竟长我两岁,还是比我老道些,他用脚尖轻轻碰了我一下,按照事先的约定,我们对视一眼便演奏起来。

“糟糕!今天咋这么别扭!”我心里暗暗叫苦,一阵慌乱。不知是因为心里紧张,还是料峭的春寒。我的手指竟然不听了使唤,像是被冻僵,哆里哆嗦的,怎么也拉不到正调上来。“妈的,关键时候掉链子,真不争脸!”我心里咒骂着,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幸好,高我一筹的玉琳发现不对劲儿,便拼命地用力拉,把个瘦小的涂满了松香的二胡拉得嗡嗡响!这才使我的心稍稍踏实了些。然而,好景不长,坚持了还不足3分钟,我又捅了娄子。真个是鬼使神差,一不留神,竟糊里糊涂地串了曲调,拉起了我们知青平日里最喜欢唱的抒情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而且玉琳也被我带到沟里!这下可糟了!我偷眼看看玉琳,他眉头紧锁,额头上浸出了细密的汗珠。看得出,他也慌了神!“不能停,不能停,停下来就更糟了!”我心里想并暗示玉琳,牙关一咬,索性将错就错,鼓起勇气继续演奏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在这紧要关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哭叫:“爹呀——!”真是半路上飞出个金凤凰,原来是张三伯在外地的大女儿赶回来了!她拨开人群,冲到父亲的遗体旁,捶胸顿足。一人哭,百人响应,一时间,哭声大作,声震屋瓦。那可怜巴巴的二胡声旋即被淹没在哭声的海洋。

“大姐,谢谢你,谢谢你了!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可把我们救了驾!要不就麻烦了!”我暗暗叫好,一阵狂喜。看看玉琳,他正在做深呼吸,神色似乎也好了许多。

事毕,我和玉琳像两只战败的公鸡,仓皇逃回宿舍。我惊魂不定,又羞愧难当,怯怯地对玉琳说:“怪我,全怪我,都是我惹的祸!千万别给咱上纲上线啊,要是说咱俩故意给贫下中农抹黑,那可就麻烦了!李家营的一位知青不就是因为写所谓的反动日记给抓起来了么?”

“这……这……没那么严重吧,甭往心里去,咱又不是故意的,是因为水平有限。充其量,挨顿批评到头了!”玉琳为安慰我,言不由衷,故作镇静。其实他心里也非常清楚,此事非同小可。在那个敏感的年代,人们都谨言慎行,谁敢逆潮流而动,谁就没有好下场。本来么,让你给贫协主任奏哀乐,你愣是奏出个缠绵浪漫爱味十足的情歌来,纵有百口千舌,你能解释清楚么?

那几日,我们远远地躲着支书,度日如年,惴惴不安,唯恐出现不测。

世上的事有时就是稀奇,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几天后的一次村民大会上,村支书竟出乎意料地表扬了我和玉琳!说我俩在张三伯的丧事上表现极佳,为除旧俗、树新风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还强调说向上级汇报工作时,准备作为先进事迹写进材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听到这个结果,横在我俩心中的重石,一下子落了地,如若不是在会场上,我俩一定会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了。

当晚,我和玉琳去小卖部,赊了一斤白薯干酒,回到宿舍,喝了个烂醉如泥。

时光荏苒,当年插队的事大都如过眼烟云,但38年前我和玉琳“奏哀乐”那一幕让我刻骨铭心。每每想起来,我的心便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