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玉

每当我和老伴开着“途观”行进，47年前只身一人，夜走“狼窝掌”（当地民间俗称狼群出没的一带）的情形常常会浮现在眼前……

我是1968年插队到迁西县东莲花院的。那时，为响应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考验每个民兵的战备观念，经常不定时或者是“偷袭”式地搞民兵拉练演习。考验民兵能否像正规人民子弟兵一样，“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下乡第二年的农历腊月初七，已是民兵副连长的我去县里开会一天，有些劳累，睡得比已往早了些。夜深，疲惫不堪、酣睡中的我，隐约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号声。是做梦，还是要拉练？我侧过身体，好像听到密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我推了推睡在旁边的天津知青王亚萍，问：“今晚民兵紧急集合？”她说：“是，刚吹过号，我有点感冒，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替我保密！”身为民兵副连长，平时严格要求别人，如今也是考验自己的时刻，即使自己行动慢了，晚些，快点追上队伍就是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队部：四周阒无一人。他们去哪里了？我埋怨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怎么办？这时，一位老生产队长正好走过来，说：“快！队伍往南出发了，快追吧！”在我们东莲花院的正南方3华里是徐庄子村，属我们公社所辖。我一路小跑，一会儿工夫便来到了徐庄子村。村外十分寂静，村里没有灯光。我站在村头，看不见拉练的队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他们到南边的什么地方呢？莫非是去了滦县？徐庄子村南有个罗家岭，是迁西县与滦县的县界。我下乡后，每次回东莲花院，都是坐火车从唐山到古冶，再“北上”坐长途汽车从古冶至迁西，罗家岭是必经之地。它地形险要，坡陡弯急，山高路窄，每次经过我总会提心吊胆，生怕司机操作不慎而翻下山去。

独身深夜拉练路线示意图

既然老队长告诉我拉练往南去了，那我就再往南找找，心里这么想着，脚步也就开始上山了。我记得自己刚从大队部出来时，地上好像是有点点亮光，而这时，因为是在山的北面，脚下却是漆黑一片，山的周围十分寂静。也不知是自己“刷、刷、刷”走得太快，还是脚步太重，似乎总感觉身后有声响，也有同样的脚步，如影随形，我快，它快，我慢，它也慢，我驻足不动，这声音会随之消失。再回头望望，没有任何“踪迹”。这时，只听到自己急剧的怦怦地心跳。无言的害怕，使我不得不加快脚步奔上山顶，山下就是滦县了。举目望去，天上月牙儿弯弯，拉练的民兵队伍仍人影全无。虽然天寒地冻，我却大汗淋漓，此刻，才刚刚感觉到北风呼啸，寒意渗人。是继续“南下”还是“北返”东莲花院呢，我思想斗争非常激烈。往南走吧，过了罗家岭还有梯子岭，几里地才一户人家、一个村庄，也不知啥时候才能追上他们。回去吧，一是对不起副连长的职务，没法向连队汇报；二是就这样半途而废岂不成了懦夫？

那时，正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毛主席诗词、语录、“老三篇”我不说能倒背如流，也是信手拈来，瞬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大字涌上心头。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追不上拉练的民兵队伍？下定决心，还是“南下”！突然，大山深处传来狗的狂吠，什么情况？它是发现了我，还是发现了其它？我好害怕，弯腰顺手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如果狗跑过来咬我，我就用石头砸它。这会儿好像看见了拉练的队伍，他们简直是浩浩荡荡出现在前方，黑压压一片。我如释重负，终于就要追上他们了。

虽然山路崎岖，虽然有狗狂吠，虽然天寒地冻，虽然汗流浃背，但只要能追上队伍，再苦、再累、再怕，我也无怨无悔。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顺山路而下，当就要追上他们时，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不知什么时间挖的大大的防空洞，洞口外面堆着无尽的山皮土，洞口又黑又深，十分吓人。环顾四周，荒芜的坟墓比比皆是，我害怕极了，顿觉毛骨悚然，身上的汗毛孔和头发好像都直立了起来。我飞速地跑过洞口，绕过土堆，更快地向山下跑去。此时，手上冰冷的石头已被我焐热了。它就像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紧紧地攥着它，希望它能给我勇气，给我力量。正在这时，远远地望见山脚下，有一户人家亮着灯，我加速脚步，要尽快去敲开他家的门，询问一下是否听见有拉练的队伍经过？然而，还差那么一点点距离，那户人家的灯突然熄灭了。这一点灯光“拒绝”了我，也提醒我：“形势紧张”深更半夜的不能随便敲一户陌生人家的门，我只好继续前行了。此刻，我也清楚地知道，罗家岭这座高山虽然被我“拿下”，但前面就是连绵起伏，道路同样艰险的梯子岭了。

如果说罗家岭是以山高、坡陡、路险而让人惊恐，则梯子岭的狭长，林密，水急和它的九曲十八弯同样令人生畏。在这隆冬的深夜，我实实在在地领教了它的狰狞。梯子岭大约四五里地之内没有一户人家。由于它是围山转，山的背面会把仅有的一点点残淡的月光遮挡，一半的山路我几乎是在摸黑中前行的，根本看不清道路，再加上害怕，深一脚浅一脚的，几次险些跌倒。尤其当我走到龙潭这个地方时，听着哗哗的流水从高处砸下，给我的感觉好像潭水中真的要窜出一条巨龙把我卷走似的。我飞快地躲开“恶水”，继续南行。强劲的西北风，让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松涛”的怒吼，是那样的振聋发聩，令人胆寒……

马的一声长啸，划破了深夜的沉寂，我终于走到一个村庄，见到一个正在套车的把式。我向他说明了自己是一位下乡知青，从东莲花院来追“南下”拉练民兵的队伍。他听后惊讶地说：“这里是滦县的晁家庄，离东莲花院有40里地呢，快，到我家暖和暖和，别追他们了。你若回队部挨说，我给你证明。”我跟随着车夫来到他家，本来睡觉的老俩口重新穿好衣服，端来火盆拨出火炭为我驱寒、拿来被褥把我围起来保暖，又拿来毛巾让我擦汗……早晨，他们又为我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让我吃饱吃好。怕我迷路，老大爷还特意把我送上“北归”的大路上。离开晁家庄，路遇本村的一位老乡，得知当晚民兵们拉练没向正南而是去了东南方向，在六七里远的洼子地村附近，大约午夜12点就返回了。当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又一次“自我拉练”了近40华里，回到大队部时，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涌上心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班子成员一起站了起来，杨连长赶忙上前拍着我的肩膀：“美玉，昨晚拉练没去，没人说你，快别哭了……”“我参加拉练了……”断断续续我把只身拉练的经过叙述，并说出了晁家庄老乡家的名字。听完我的述说，杨连长呀的一声：“你可吓死我了，那两座大山之间可真有狼群哪，这要是你被狼叼走了，我们怎么向知青办交代呀！连我们老乡大小伙子，至今也无一人敢在半夜翻越此山呀！”杨连长又面向大队书记：“我现在马上去公社，向公社领导汇报……”次日，我们公社的全体民兵又一次紧急集合，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登台讲述我这仅仅20岁的女孩子一个人迎着西北寒风，深更半夜走狼窝掌、过龙潭沟的“拉练”。我说，之所以当时自己别无旁念地坚持“南下”，一心只想追上拉练的民兵队伍，靠的就是一种信仰和一个信念：听毛主席的话，“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全场无不赞叹，一次次爆发掌声。

后来，大队的杨连长收到了一封来自晁家庄的信件，原来赶大车的小伙子是他家的远房亲戚，意思是通过这次的不期而遇，对我十分有好感，能否请杨连长从中帮忙，再次见面……

回唐山工作多年以后，在丈夫的陪同下，我们带着一份厚礼又一次来到了晁家庄，感谢忠厚老实的一家人，感谢当年的盛情款待，感谢当年的留宿之恩！

2008年12月作者（中）在《唐山知青纪事》首发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