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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7.2.2 棚车
棚车

“呃!‘棚车’来喽……”

岁月的流逝,总会冲刷掉一些平淡无奇的记忆。但50年前,山里人见了长途公共汽车时,那一声声粗犷的欢呼,激情的呐喊,却时常在我耳边萦绕回荡。

1968年,我们到了迁安县插队落户,这里属于半山区,距唐山市200华里,再往北,就是巍巍万里长城了。这个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但交通比较闭塞。当地的人们勤劳善良,民风淳朴,还保持着古老的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民们挥洒着晶莹的汗水,耕耘着贫瘠的土地,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闲暇时,有人编了段顺口溜儿自嘲:“白薯面儿,半年粮;鸡屁眼儿,是银行;半趟街是老光棍儿堂……”生活的脚步沉重而艰难,人们被贫穷压得透不过气来。唯一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一点儿新鲜气息的,恐怕只有那每天往返一趟的长途公共汽车了。

这里距唐山市虽不远,但风俗习惯及称谓却有许多不同,正所谓“百里不同俗”。例如:称长途公共汽车为“棚车”,称西葫芦为“角瓜”,称烙饼为“打饼”,称咸菜为“瓜子”……

这趟长途公共汽车,是由滦县县城发车,途经迁安县城,到达长城脚下的刘营村;然后,再折返回滦县县城。每天下午,当长途公共汽车拖着滚滚烟尘,顺着蜿蜒的山路慢慢驶过来时,就会有人用山里人特有的舌根发硬的嗓音欢呼呐喊:“呃!‘棚车’来喽——”于是,在山坡上干活儿的人们便纷纷直起腰来,伫立着,望着长途公共汽车由远而近,转过山脚,又渐渐消失在远方……

当地的人们大多没有出过远门儿,有的人甚至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小山村。有的人到过18里远的古镇建昌营赶集,回来唠嗑时,便把“填不满的建昌营,拉不败的塔子沟”挂在嘴边上,极言京东重镇建昌营镇之繁华。如果有人到过迁安县甚至滦县县城,那就是了不起的能人了,在地头儿歇烟儿时,那可是吹牛的本钱哩!人们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甚至是一无所知,大城市是个啥样子,只能凭自己想象。所以,有一个笑话,讲一个山里人头一次见了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大为惊骇!惊呼:“这铁家伙趴在地上爬都这么快,要是站起来,撒丫子跑,那可得多快哟!”笑话显然是揶揄夸张的,但许多山里人一辈子也没坐过“棚车”,却是事实。

长途公共汽车每天准时经过山脚下的山间公路驶向远方。人们每天目送长途公共汽车远去,神情是那么庄重又虔诚。这来自外面世界的“棚车”闯入人们单调枯燥的生活,如一缕春风,暂时拂去了人们脸上的愁云,吹走了一天辛劳与希冀。人们欣赏着,议论着,说笑着,幻想着,企盼着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能坐上“棚车”,美美地过上一把瘾。

终于有一天,邻村有个小伙子,千方百计积攒了几毛钱,跑到公社“棚车”站点,买了张车票,美滋滋地坐了一站地,实实在在地过了一把“棚车”瘾。到站下车,意犹未尽,没办法,又一步一步沿着山路走了回来。小伙子因此美了好几天,人们也对他刮目相看。当然,也有人羡慕嫉妒恨,说他花钱坐“棚车”,是落道帮子、败家子儿,不是本分过日子人。

对大多数人来说,坐“棚车”不过是奢侈的梦想,“棚车”是神圣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每天免费看一次“棚车”,给人们苦涩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快乐。也会久而久之,入乡随俗,不知不觉间,我竟然也和乡亲们一样,把长途公共汽车叫作“棚车”了。

人们看“棚车”是瞧稀罕,看热闹,发感慨;我每天翘首盼“棚车”来,却是别有一番思绪在心头……当时,由于山区交通不便,邮局的信件包裹等都是由长途公共汽车捎送的,每经过一个设有邮局的站点,便放下一个邮袋,再捎走一个本地的邮袋,邮递员每天按时在站点守候着“棚车”。由于长时间不能返城,消息闭塞,再加之,农村看不到书报,连照明电都没有,精神生活空虚;所以,我非常渴望收到家里或同学们、朋友们的来信,好能多了解一些外面世界的情况。每收到一封“棚车”捎来的信件,都如获至宝,反复阅读,爱不释手。渐渐地,习惯成自然,每天看一次“棚车”,似乎成了一种希望的寄托。“棚车”牵动着我们知青的思念。

当时,我们返城一次,需要先赶乘这每天往返一次的“棚车”,到终点站滦县县城,再转乘火车,非常不便。所以,我们知青很少返城回家。虽然返城一次仅需区区几元钱,但这区区几元钱,一个壮劳力也得干半个月哩!因此,我非常羡慕那些开“棚车”的司机们,觉得他们太了不起,太幸运了!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儿,驾车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飞驶,太神气了!夜里,我常梦见自己变成了“棚车”司机,驾车在山路上疾驶,路边的老乡们纷纷驻足肃立,朝我投来敬慕的目光,令我美得飘飘欲仙,我把“棚车”开得风驰电掣,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一晃50年过去了。如今,党的农村政策好,不少山里人冲破了贫穷的桎梏,闯进了外面的世界。有人买了货车跑运输,有人买了“棚车”跑客运,从而走上了致富之路。至于我家,早已开上了价值数十万的轿车,出行极为方便。这在50年前,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