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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7.2.1 啦馋
啦馋

“啦馋”意为聊天、闲谈、唠嗑,是当年乡亲们口创出来的方言谐语,属于艰难饥饿年代农民们的一种苦涩幽默。

平时,乡亲们在地头歇烟儿时,或收工后,喜欢聚在一起聊天。聊个啥哩?啥好吃聊啥呗。于是,聊天寻开心渐渐地变成了“啦馋”。那年月,没有电视,没有报纸,连照明电都没有。晚上,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照明,精神生活十分枯燥乏味。所以,乡亲们喜欢聚在一起,抽支旱烟,“啦馋”聊天。

骨瘦嶙峋的永顺大叔五十多岁,满脸全是岁月的沧桑,外表不起眼,却是个“啦馋”高手。有一次,永顺大叔“啦馋”时,说起自己年轻时曾在唐山某饭店当厨师,掌勺炒菜。这炒菜火候最重要,须得大勺里炒出火来才最好。颠起大勺,那炒菜在空中翻个儿,手腕用力猛一颠,一伸脖子——“得儿”,一块鲜嫩嫩的炒肉片就掉进嘴里,真香啊!熘腰花,一颠,一块腰花进嘴了。熘肝尖,一颠,一块肝尖进嘴了。溜肚丝、腰果虾仁……

大伙儿围坐在一起,听永顺大叔口沫横飞、绘声绘色地“啦馋”,喉咙也跟着不住地上下蠕动,咽着口水。

“那时候,我这胳膊,像小檩子一样;我这腰,像水缸那么粗,肚子腆多高……”永顺大叔讲得兴起,挥舞着干柴棒一样的胳膊比画着。

永平大叔平时寡言少语,不苟言笑。有一次,经不住大伙撺掇,也聊起新中国成立前,自己给地主家扛活的事儿。东家那老地主十分吝啬,拉屎抠豆儿吃的主儿。反正他自己吃饭都舍不得,一年到头大葱蘸酱。老地主家田产多,一到农忙季节就忙不过来,总得雇短工。尤其是麦收和秋收时节,季节不等人,不雇短工不行。这样,永平大叔干活儿就成了老地主家“打头的”。按照多年的老规矩,东家给雇工们提供的“嚼过”(饭食)一定要好,要有打饼(烙饼)炒菜、高粱米饭炖肉,甚至还有黄米面芝麻糖馅儿凉糕等等。反正饭食要好、要顶饿,才能多出活儿。因此,哪家东家也不敢怠慢打工的,恐怕耽误活计。那次拔麦子吃午饭,高粱米干饭炖猪肉。老地主心疼啊,生怕雇工们多吃肉,就故意割来不少软肚腩肉,切成方块儿炖熟,盛在大海碗里摆上桌。那软肚腩肉油汪汪、红扑扑、肥嘟嘟,每块肉皮上都有一个猪乳头,看着就腻人。有人一块儿肥肉下肚,就被腻得受不了,反胃恶心,只能以青菜下饭。老地主见了,心中窃喜;却假惺惺地故意招呼大伙多吃肉,别给东家省着。永平大叔见状,心里有气!他平时就特别能吃肥肉,这会儿不声不响,去端来一碗老陈醋,夹一块儿肥肉蘸一下醋,一口一块儿,就像吃豆腐一样,那叫一个香啊!好一顿饕餮大餐,一会儿工夫,一大海碗肥肉全吃光了!老地主瞠目结舌,光剩下嘬牙花子心疼了。大伙儿听得十分入戏,笑声不断。有人在吧嗒着嘴,好像还在品尝着肥猪肉的香味,有人用衣袖揩着嘴角淌下来的口水。

每次“啦馋”时,我和知青小伟都是观众,跟着瞎起哄呗。有一次,大伙儿非得叫我俩也啦上一段。我俩都刚满16岁,没有那么多吃的经历,真是赶鸭子上架。我灵机一动,和大伙儿聊起了1966年我和小伟去唐山市综合食品厂劳动的事儿。

当时,全国红卫兵大串连。我和小伟因年龄太小没参加,去了市综合食品厂劳动,一干就是两个多月。食品厂还在正常生产,但在库房劳动,悄悄吃块点心啥的,也没人管。那一箱一箱码放着的糖枣儿,抓几颗扔进嘴里,又香又甜,好吃极了!那刚出炉的槽子糕,赶热乎,捏一捏,可以一口吞下一块!全是糖和鸡蛋做的,喷香啊!还有那密叶麻糖,是唐山的特产,历史久远,畅销京津及东北各地。麻糖用铁匣子盛着,商店卖完了麻糖,把空铁匣子退回来,那空铁匣子里有厚厚一层糖稀,一个铁匣子可以铲半桶,那可全是蜂蜜啊!用铁铲一铲,拉着长粘丝儿,吃一口,甜得齁嗓子……

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点心!大伙儿甭说吃过,连见都没有见过啊。有的人甚至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一下,大伙儿对我们算是刮目相看了——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在一片啧啧称奇声中,我一时兴起逞强,顺口报出了一大串儿点心的名称:大八件、小八件;桃酥、酥糖、三果酥;大火、二细、大饽饽;舌饼、月饼、千层饼;蛋糕、蜂糕、虎皮糕……反正每样都尝过,哪样点心啥味道我全知道。大伙儿听了个目瞪口呆!

那年月,日子清苦,几两粮食根本填不饱肚子,不少人满脸菜色,全村人找不出一个胖子。人们每天的主食就是稀粥和白薯面儿疙瘩汤,一年到头难得见到荤腥。大伙聚在一起聊天“啦馋”,不过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也算是一种自我满足的阿Q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