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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7.1.4 捉蟹与吃蟹
捉蟹与吃蟹

唐山地区捕蟹的最佳时节是在八月十五前后,高粱晒红米,螃蟹正肥时。这个时节稻穗微黄,高粱穗红,螃蟹开始向海边迁徙,到淡水与海水交汇的地方产卵、蜉化。来年春季幼蟹洄游到父母原来的栖息地成长、成熟。到了秋季高粱晒红米时,再循着它们父母的足迹到它们的出生地产卵。周而复始、年年代代、祖祖辈辈。

我下乡插队的村子西南方向30多里路就有一个叫小泊的地方。

小泊这个地方我查过地方志,也翻阅过蔡元培先生民国初年主持测绘的《中华民国分省地图册》,小泊原名叫织金泊,是河北省内沙河水系的入海口,泊内溪水纵横、坑塘遍布,盛产芦苇和鱼虾蟹,是各种飞禽的栖息地,百姓们割芦苇织席编篓,故有织金泊之称。织金泊原来是无主之地,后来,百姓经常因割苇,打鱼捕猎争利斗殴,故此官府,(传说是清朝时)为平息民间纠纷,决定将泊地分给织金泊周遭的各村,当时,官府怕麻烦,没有对各村人口和泊地面积调查测量,采取了一种极为荒谬的办法来分割泊地,这就是跑马占圈。也就是各村出一头牲口,由人骑着转,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哪村牲口跑多大地圈,圈内泊地就归哪村。传说有一村偷用了两匹双棒马中间接力,圈了很大的一片泊地,而我插队那村当时很穷,全村没有一匹马,只得骑驴上阵,圈了一块只有几百亩的泊地。这泊地自从有主之后,各村就有了“看泊的”这种职业。“看泊的”类似于护林员,主要看守自己圈内芦苇不要被人偷割。“看泊的”要长期住在荒无人烟的草泊之中,与芦苇为邻,与鱼虾蟹为伴,听飞禽鸣叫而起,听风吹草啸而眠。端的是十分寂寞辛苦,只有冬天泊里结冰,芦苇割后才能回家猫冬。正是由于寂寞,每位“看泊的”都练就一身听风识水,闻音知鸟的好本事,对泊里哪坨有兔、哪沟有獾、哪溪有鱼、哪丛有鸟是一清二楚,对螃蟹洄游路线更是如观指掌,可以说是泊里通。

我们这帮男知青平时就好打鱼捞虾,虽然多次去泊里玩,但对草泊的了解那可是差远了,可巧的是,与我们关系要好的一位小伙子的哥哥就是“看泊的”,小伙子叫臣,他哥叫君。1973年的八月十五前几天,臣神秘地告诉我:今夜要去泊里抓螃蟹,问我去不去?我早知臣每年都会去泊里抓蟹,收获颇丰,每次都是自己偷偷去,去哪?怎么抓从不告诉别人。这次他主动找我,我自然高兴,于是我们3个男知青紧急行动,按照臣的要求准备镰刀、铁锨、雨衣、手电筒,还有水筲、麻袋。下午收工后,悄悄地骑车到村边与臣汇合去了泊里。

到了泊里,先到铺上(看泊人的住所)找到君,简单地弄点吃喝便随君到了一条小河沟边,君告诉我们螃蟹会从这里经过去海边下籽(产卵),照着君的指点我们4人挥镰割苇,捆成大捆填到河沟中将河沟阻断,并用铁锹将地面整平一些,这时天色已晚,我们将衣服脱光,浑身上下涂满稀泥,包括头发全身用稀泥涂满。这是为了防蚊!泊里蚊子多而且大,非常厉害,民间有句俗语:三个蚊子炒碟菜。虽然有些夸张,但足见蚊子之大,另外,泊里蚊子巨多,只要有一只蚊子吸血,一呼万应,瞬间蚊子便可复遍全身,如果你穿单衣,照样叮得满身是包、防不胜防。而浑身涂满稀泥,蚊子闻不到肉味就不会去叮咬,但这满身稀泥涂在身上水份被体温蒸发非常巴得慌,也不好受,于是用水再弄湿,不让泥巴脱落。就这样,4人呆坐河边既不能抽烟,也不能烤火,更不能大声说话,生怕惊扰螃蟹。要知道,九月的天气夜里温度只有十几度,身上的泥还要保持湿度,只能披雨衣御寒。过去听说东北抗日联军的杨靖宇将军有句诗形容在密林中宿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那毕竟还有暖和的一面,可我们也宿在芦苇丛中,听风在芦苇荡中的呼啸,听秋虫的各种悲鸣,听蚊子大军的惊心动魄的嗡嗡声,抬头望去一勾新月在浮云中出没,朗朗夜空群星闪烁,云淡风鸣,可却找不到一点诗情画意,只觉得刺骨的冷,凄凄惨惨的感觉油然而生。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了,谁再来是孙子!

螃蟹不负苦命人,终于我们听到了悉悉唰唰的声音,开始声音不大,一会工夫便响成一片,这声音对于我们简直就是天籁之音。打开手电筒望去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螃蟹越过堵在河沟中的苇捆,争先恐后地冲了过来,我们4人口衔电筒,一手拎水桶一手抓螃蟹,螃蟹们是横着走,八爪齐动爬起来疾快,见有人抓它,两只大螯举起耀武扬威。抓蟹讲究的是手疾眼快,要躲过蟹螯从后盖去抓,抓到后赶紧往水桶中扔,不然,就有被蟹螯钳手之危险。在我们手忙脚乱的阻击中,绝大多数的螃蟹冲破我们的阵地突围而去,胆小鬼们则缩脚不前,龟缩在水中等待时机。我们将俘虏装入麻袋后,继续静默潜伏,等待下一批敢死队的冲锋。或许是螃蟹们对美好向往的憧憬,或许是急于交配、产卵的荷尔蒙的刺激,螃蟹一听四周寂静,捺不住性子又冲过来,于是又是一番激战。就这样的拉锯战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天渐渐地亮了,螃蟹们乏了,不再冲锋陷阵,我们呢,也是又渴又饿、又累又乏,也无心恋战了,检点一下收获吧,嚯!战果不小,这一夜的鏖战我们收获了整整3麻袋的螃蟹,足足有400斤上下。

田间地头学习会。

丰收的喜悦并没有冲昏我们的头脑,紧接着,清理好战场,匆匆地洗去身上的泥巴,穿好衣服,在君的铺上喝了碗大渣子粥,我们迎着朝阳,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歌骑着车子驮着麻袋满载而归。

回到村子,首先是分赃啦,我们3个知青短暂商议一下,手一挥,那两麻袋你驮走!人家臣也不含糊,驮就驮,一下子把两麻袋螃蟹驮到三角地(刘屯以南,是当时的自由市场,),别人螃蟹小,卖两毛五一斤,我们捉的螃蟹个大又肥,他卖四毛五,半天时间就抢光了,足足挣了100多块,臣连家都没回,从村子代销店给我们叁个一人买了两瓶浭阳老酒(两块七毛五一瓶),就给我们送来了,我们也不做晚饭了,捡大个螃蟹烀了一锅,两瓶酒打开,一人倒上一饭碗,螃蟹红彤彤地摆了一饭桌,启开蟹壳满黄满籽,筷子一挑大块的蟹黄到嘴里满口生香,一口雪白螃蟹肉一口酒,真有点梁山好汉大秤分金、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豪气!古人什么:漫夸丰味过蝤蛑,尖脐犹胜团脐好。充盘煮熟堆琳琅,橙膏酱渫调堪尝。一斗擘开红玉满,双熬螫啰出琼酥香。岸头沽得泥封酒,细嚼频斟弗停手。与我们酣畅淋漓的螃蟹宴相比就是个渣!

就这样,我们一天三顿吃螃蟹佐餐,当然啦,到我们这蹭吃蹭喝的也不少,就连平素不怎么来往的女知青也到我们这大快朵颐,临走还要捎上几个留做下顿吃,美其名曰:这是打土豪!你说去哪讲理?不到一个礼拜,100多斤螃蟹剩下不到30斤了,这货下得挺快,可也有后遗症,不说浑身腥味,拉屎撒尿都是腥的,手被螃蟹壳扎破了,嘴唇牙花子都是小口子,吃点咸的都杀得慌。这剩下的螃蟹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忘了是谁出了个主意:做螃蟹豆腐。这个点子挺好,于是,我们将队上做豆腐的大缸盆借来,把螃蟹捣碎滤汁,放在大锅中蒸。揭锅时候,哇!热汽蒸腾中,黑色的面盆里一泓红油微微颤动,细碎的气泡不时从中绽出,散发出如桂似麝的香味,丝毫没有螃蟹的腥香,细细看来,那红红的蟹油亚赛一块无瑕的红玛瑙,连同锅中袅袅的水汽都映红了,不由让人想起云蒸霞蔚那句成语。将蟹膏盛入碗中则是另一番景象,那蟹膏不似豆腐、蛋清那种浊白,而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白,有羊脂玉的那种温润,又有水晶般的晶亮,如酥似琼,颤巍巍地被红色蟹油包裹、镶嵌,红白相间,是金包玉?还是玉包金?匆匆地用酱油和醋调了点酱汁,再没加任何调料,一口吞下,一股异香透过味蕾直达脑髓,仿佛四肢都被感染,手忙脚乱地大口吞食着,恨不得连舌头都咽下去,香、爽、好吃!这绝对是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3个人几乎同时吞下最后一口,又几乎同时望向锅里,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没有啦?还是良子鬼头,扑到锅边用勺子刮食盆中的余沥,小王也紧随而上,如同二虎夺食,而我站在一旁体会着意犹未尽这句成语。

2010年是我们下乡插队40周年,我牵头将同一批插队的知青聚在一起,重温了一遍青葱岁月的故事,这捉蟹吃蟹肯定是重要话题,大家有一个共识: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了,过去了的,再也不会回来!

再说点题外话吧!1997年,我带队去外地学习,顺便到苏州游览,在观前街一家私人饭馆用餐,年轻的老板吹牛:只要有人点出的菜他做不出来,用餐免费!我当时就点了这道螃蟹豆腐,小老板服输真免了我们一行7人的300多元饭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