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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5.39 快乐天使刘福珑
快乐天使刘福珑

冯自勇

我与新中国同龄,明年就70周岁了。年轻不知病滋味,老来身体要“讨本儿”。近些年,白天常常去问药,近些天,入梦竟也是求医:

……“留福隆国医堂”横匾下,一位国医大师仙风道骨。看上去,她也许比我等并不年轻,但精神矍铄。银发飘飘,眸子黑黑、笑声朗朗。留福隆?刘福珑!真的是你呀——刘福珑!她一言不发,微笑着攥住我的手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心……

1965年,我与刘福珑一同插队在丰润县车轴山前营村,且同被分到第三生产小队。她是开滦子弟,家里那时就有电话呢。初中毕业前,唐山女子中学邀请已回乡务农、时任前营村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徐敏光校友来校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报告。刘福珑等同学深受鼓舞,没有参加高考或中考就满怀豪情报名上山下乡了。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16岁的刘福珑意气风发,一腔热血奔赴农村,给人的印象是舍己为人,特别实在,特别爱笑。1973年,刘福珑才回城进了开滦基建公司,最初是做电焊工吧,后来自学中医,在开滦基建公司社区医院退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今天为健康攥到她手里。刘福珑拿起银针直指我的手心。手心也能针灸吗?这银针怎儿又粗又长呢?针尖接触手心的刹那:滋、滋、滋,弧光闪耀!我惊恐万状,失声问道:刘福珑,你的针灸咋像烧电焊那……

……弧光惊醒睡梦,夜空电闪雷鸣。梦中醒来,上山下乡的风风雨雨、桩桩往事在脑海显现,那个以我们车轴山前营知青为素材的电视专题片《走进昨天》主题曲在耳边唱响:

“车轴山下有个小村庄,是我插队落户的地方,青春绿了黄土地,热血染成红高粱。不说那悲伤,不说那彷徨,回首弯弯遥远路,挺立排排钻天杨。梦里,梦里总是在故乡。”

这歌词是我写的。其中“不说那悲伤,不说那彷徨”10个字。来自刘福珑的原话。“弯弯遥远路,排排钻天杨”是她乐观向上、不屈不饶精神给我的灵感。

还记得第一次干农活——深翻土地的情形。那时生产队没有拖拉机,翻地的农具是前端齐头的筒锹,需脚掌用力狠踹锹的上沿才能把锹身插进土地。我们并列一排,手持锹柄,脚蹬锹沿儿,一锹锹倒退着把板结的土地掘翻过来。就一天半,刘福珑脚上的新鞋鞋底就被她在锹背上踹断了,你说那是用了多大劲呀。

1965年的农村,生活条件很苦。下乡当年,还没盖知青宿舍,只能借宿在老乡家里。我们三小队初中知青住在同一小院。女同学5人住正房东屋,男同学4人住东厢房南屋。正房土坯炕外隔墙是穿堂屋的大锅大灶。9人一天三顿饭,都在这里做,火炕热得烫手,没两天新炕席就变色了。我们是8月17日进的村,天儿还很热,明知道睡在火炕炕头儿很受罪,大伙却都争抢着。最终炕头儿归了刘福珑。她的充分理由是自己乃“中国火炉:重庆人”,天生是个不怕热的料。

同班同学刘晓萍知道:其实刘福珑家里是床,从来也没有睡过火炕。她哪里是不怕热哟,她是个苦自身、甜让人的人。每当热得实在躺不下,刘福珑就起来洗衣服、挑水。洗了自己的又洗姐妹们的。挑满了知青的水缸、有时又挑满对门屋老乡家的水缸……

秋收、翻地、种麦之后,冬天来了。生产队派知青回唐山积肥,实质是给特别想回城的我们放了长假。起初我们回到母校,收集炉灰、垃圾,权做积肥。后来又感觉这点成果实在对不起生产队天天给的工分。刘福珑她们几个女生竟一根扁担两个箩筐,一手苕帚一手铲,率先满世界去拾扫马粪了。

前营知青上山下乡50周年联欢会伙伴们同声高歌。

刘福珑(左二)与下乡到丰润车轴山前营村同一个生产小队的刘晓萍(左一)马秀雨(右二)欢送李亚萍(右一)上大学的合影。

50多年前,唐山的汽车没几辆,公路那时就叫马路,运输的主力是牲口。赶马车的都起早:星光闪闪,马蹄嘚嘚,捂着白白口罩的姑娘刘福珑们,气喘吁吁追逐马车,求车把式甚至自己上前折翻骡马屁股后粪兜的情形时常在我脑海显现,那场景至今也让人说不出究竟是啥滋味。刘福珑认为“说不出”干脆“就不说”,咱“不说那悲伤,不说那彷徨”吧……

不幸的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夺走了她的父母,刘福珑也被砸成重伤。转院归来,一起下乡的知青们去看望她,见到以往朝夕相处、活蹦乱跳的伙伴擦根儿截去了左腿,都禁不住伤心落泪。刘福珑却一如既往“咯咯”地笑:“瞧你们,哭的是啥?我又没死!这回单腿踹板锹翻地是办不到了,可我还有一双手,从今往后不干粗活儿了,净做细致的!”

她操竹针织毛活,给工友们织围脖、给邻里们织手套,还专门给前营唯一推荐上大学的知青李雅萍织了件毛衣。这毛衣李雅萍穿了十多年,退休后去北京颐养天年,从唐山带走的衣服仅一件,就是40年前刘福珑一针一针织成的那件毛衣。她又自学中医,专攻医疗按摩、针灸,刘福珑居然穿上白大褂儿,成为小有名气的专业医疗按摩师。

1995年8月17日上山下乡30周年,我们回前营村与父老乡亲联欢。刘福珑也来了,她竟然没如以往杵拐杖助力。虽不能似当年健步如飞,但旁人绝不会查觉到她是假肢。她跟我说:当大夫治病救人,首先自己要精神,哪能杵着拐杖病病歪歪的。再说几十年没与乡亲们见面了,我夹着个拐,大家多闹心呀。

当年的知青小院还在,小院中,我们栽种的杨、槐已高耸云天。虽然历史并没有公正地成就我们。然而,就连被震魔摧残失去下肢的刘福珑都坚强地站了起来,乡亲们都夸知青个个都是好样的。

那年,我攀附骥尾,正忝列《开滦日报》记者。被刘福珑身残志坚、紧跟时代,奋发成才的精神所感动,打算给她写篇人物通讯,让更多的人了解知青,了解刘福珑的昨天、今天、明天。题目我都想好了:《欢乐天使刘福珑》。

全国企业报、河北省、煤炭系统好新闻一等奖,当年我都得过。但那并非我的文笔有多好。而是笔下的人物、事件从新闻的角度太重要。如写全国特等劳动模范艾友勤《他坐在江总书记李总理中间》、写原省委书记下井慰问《煤流在笑》等等。这次,我要以刘福珑为素材写一篇小小老百性的大块文章。为了知青对国家的忠诚,对时代的奉献,对事业的追求,对生活的热爱。

2001年第一场雪后初霁的中午,在展览馆路北口与刘福珑不期而遇。知道她更加紧了对中医的学习与研究,准备自己开诊所,服务邻里呢。她说:中医是岁数越大越值钱,她的计划是55岁挂牌应诊。我半开玩笑实认真地说:“诊所就叫‘留福隆国医堂’,弄个大牌匾,牌匾字儿我来写……这么多年了,有个心愿:就是总想写写知青的文章,好好写写你……”

2003年6月6日晨,手捧《开滦日报 社会周刊》,头版头条,大黑体字触目惊心:《开滦一退休女工遗体献科研》,本报讯:6月3日,开滦集团退休女职工刘福珑因癌症辞世后,她的家人按照本人生前的嘱托,于当日将她的遗体捐献市红十字会并与市医学科研部门办理了遗体捐献交接手续。刘福珑是去年11月份唐山市“博爱工程”启动以来,无偿捐献遗体第一人……

瞬间我的脑袋大了,耳朵嗡嗡作响,眼泪禁不住地流……

上山下乡,十年芳华。知青同学,手足情深。刘福珑:你常说,咱们一辆卡车同插队、一口大锅同饭吃,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你走,谁也拦不住,可走之前怎儿也要打个招呼,不该总是说:不在唐山,拜师去学医了呀!难道你忘了前营村有你的最爱,知青中有最爱你的人……

2018年底新华出版社将要出版唐山知青回忆录《我们的青春》。作为编委之一、又是书名题写者,怎么着也得写篇文章吧。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披衣下床,找到了那张15年前的已经发黄了的《开滦日报·社会周刊》。

昨天,我才了解到,送别刘福珑的知青只谭秀荣一人。她俩上学同班同座、下乡同村同队,是挨着肉睡的姐妹。当即打电话,想与这个谭秀荣发火:为啥不把刘福珑的情况通知大家?!嗨,接电话的她住人民医院呢。谭秀荣说:刘福珑临危挺受罪的,生命的最后煎熬看了都难受,她希望留给兄弟姐妹们的是永远快乐的样子……刘福珑常念叨:冯自勇——精神病上前线——“疯子勇敢”;马秀雨——“马秀尾(yi)巴”;许嫦茂——“许长毛子”,同学们姓名后加了个字儿的外号,别忘喽,都是刘福珑起的……

2015年8月,上山下乡50周年之际,前营知青与村领导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