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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5.35 红绳根根闹我心
红绳根根闹我心

龚乃全

1968年冬,与那些被“批发”到陌生乡村的同学们不同,我“单选”了故乡,因为,我13岁的童年就存在那片沙土地上。

回乡,孑然一身,拿一笔安家费,上好农业户口,住进父母留下的祖宅。要不是骑一辆老掉牙的“海燕”牌自行车,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军便服,谁也看不出我是个“知青”。而进了学校,拿起教鞭,又遮掩了青年学生的底色。

其实,乡亲们也真没有把我当成“知青”,在他们眼里:我,三间半宅院,高中文化,五官端正,称得上庄里的上等人;而瘦弱单细的身材,因为端上了“代课老师”的饭碗,反倒成为天生一副书生相了,再加上父亲留下了极好的人缘儿和口碑,为我的人脉加了厚厚的底分儿。

也许正因为如此,不少好心人非要帮我说个媳妇儿。隔壁的七姑八姨、邻右的奶奶婶子,争着抢着跑到岐伯母和林三婶儿家,为我提亲。

岐伯母、林三婶儿都是亲叔伯的。回乡后,她们自觉不自觉地充当起我的临时“监护人”呵护关照有加。

当了老师后,我吃住在学校,每逢星期天,总要回自己的“家”看看,顺便和长辈们唠唠嗑儿,每到那一天,两位年纪人儿今儿你、明儿她地就忙个不停闲,拿出全副看家本事,操持一桌平时难得一见的农家饭菜来犒劳我。

一连几个星期天,岐伯母唠叨,林三婶罗列……××侄女、××表妹、××小姑儿……这个当会计,那个是饲养员……这个聪明伶俐,那个老实厚道……腻腻歪歪,啰啰嗦嗦,搞得我心烦意乱,上好的饭菜直在胃里折腾。

我耐着性子,一脸苦笑。

无论怎么说,在一堆媒婆面前,两位年纪人儿还是有分寸的,深知自己不可能为我的终身大事做主,也就是当当“二传手”,于是、一个劲儿地作揖道谢,感谢她们看得起本家,劝她们回去耐心等着听信儿,答应一定从我嘴里掏出个准话儿。

回乡4个月,已经当了3个月“孩子王”的我,面对“幸福”的烦恼接踵而来,不知所措,蒙头转向。

说句实话,那时的我,情窦未开,根本没有想过谈情说爱,来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里的有限的情爱情节,根本不能与现实接上轨。再说,那个年代,“一军、二工、三教员,誓死不嫁穷社员”,是流行在农村大姑娘心中的择偶排序。我一个纯纯粹粹的穷社员,即便代代课,还不是三天俩早晨的事儿,哪敢轻易谈婚论嫁。

1965年夏,我考入高中。起初,我一直埋头读书;后来,“文革”爆发,出身“中农”的我也只有蔫蔫儿地跟着的份儿。要说念高中时心里没有女孩儿,也是瞎说。记得,高一下学期,为了参加学校文艺汇演,我们班和同年级一个女生班一起排演一出小话剧——《100分不算满分》,女生班的远、媛、云分别扮演姐姐、妈妈、老师;我们班的臣、华则扮演弟弟、爸爸,而我拿鸭子上架充当导演。演出还算成功。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对远的泼辣清纯、媛的脉脉温柔、云的端庄淑雅,颇有好感。但,不过如此而已。那是我第一次度量青年女性的曼妙,只因为秤砣仍是一颗待开化的童心,所以,从未有过三选其一建立恋爱关系的念头,觉得婚恋理该在事业有成之后。升学的梦想破灭,事业的憧憬更是化为乌有。

面对一波波由红绳搅起的波澜,我一筹莫展。按照岐伯母的规劝,都是不错的女孩儿,赶紧选定一个算了,但我不认可,人生大事,哪能稀里糊涂当儿戏耍;按照婶子的逻辑,拒绝,等于瞧不起人,甚至是得罪要好的乡里乡亲——根本行不通。怎么办……怎么办……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暑假,回到城里的家。我征询爸爸的意见,爸爸不假思索地说:成家立业,还是立业成家,自己说了算。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绝理由——等我成为一个称职的老师之后再做考虑。

新学期开始了。好一段时间不再有媒婆儿、月下老儿骚扰了,我那颗平复的心思沉浸在对教学的钻研中。

我教的班是一个小学戴帽的“初中预备班”,上头不发教材,不得不由老师们自己编写。为了不误人子弟,我和老师们使出浑身解数,翻阅有限的参考书,恶补教学教法,夜以继日地编写、刻印、装订教材,刻苦备课,呕心沥血。

我自觉地放下“师道尊严”,与学生相处亲密无间,赢得了学生们的尊敬。对自己严格要求,追求完美的教学态度,亦得到了学生们的爱戴。不久,我的一篇《用辩证法指导数学教学》在全县教育系统的大会上做了交流。自此,一炮打响,声名鹊起。

一个星期天,在岐伯母家吃过熟懒豆腐后,伯母开了腔:“乃全,别人给你介绍对象,你总说不搞——不搞,我知道,那还不豆(就的意思)是推辞儿。老古人说了,早结婚、早生子、早得济。你二姨的三丫头——春儿,一副好身板儿,又是庄里的民兵队长,比你小1岁,知根知底的,见个面儿,中就中,不中就拉倒。”

一番话说得我无言以对。那个年代,百姓的婚育观就是伯母所说的那么简单,我亦从内心认可。回了乡,成了拥有自留地的公社社员,没有一丝奢念,只是在成家与立业之间有些孰先孰后徘徊罢了。搞就搞吧,早晚也就那么回事,再说总不能驳了岐伯母的老面子吧。

春,歧伯母亲妹妹的三闺女。

面对来我“家”见面的春,虽有心理准备的我依然浑身冒汗,只顾得低头搓手,不知从哪儿开口,倒是春儿自然大方,问这问那,而我的回答一时没了讲课时的流利,断断续续,甚至有些口吃。狼狈得很!

过了一个星期。岐伯母把春捎回的话儿递给了我,“人家嫌你不知道啥叫亲热。送送人家,还没出庄头儿你就折回来了,真是的……唉,让我怎么说你!怪可惜了的。”可惜么?琢磨一阵儿,隐约有些。依稀觉得,春,有点儿像电影《海岛女民兵》中的主人公,像广告画中背着钢枪的女民兵,飒飒爽爽,英英武武的。再一琢磨,似乎她又不是那个让我魂不守舍的“她”,虽然那个“她”是模糊囫囵的,对春,我模棱两可。

第一次相亲,懵懵懂懂,草草收场,几许惆怅,些许自责,自我安慰一番之后,心情很快含含糊糊地平静下来了。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

一天,我在批改学生们的作业——日记。打开了花的日记本,硬皮的,发出淡淡的胭脂香。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头,硬皮日记本,是一种奢侈富有的象征。花,是一位城里的小学毕业生,父母亲,一个工程师一个医生,一同去了西南大三线,她留下来寄宿在乡下的姥姥家。我对花的了解,来自她的姥爷,花的姥爷是我们学校的贫下中农管校代表。论年龄,花应该比我小4岁,但外表可不像一个混沌未开的青涩少女,她亭亭玉立,素洁装束,尔雅而内敛,胸部微微隆起,皮肤白皙,容貌娇美,完全的小家碧玉,她学习算不上尖子,但有一手令人羡慕的工笔画技。

花的日记,仿宋体字写成,工工整整,文字之后,一幅工笔白描:一朵荷花,一片荷叶,娟秀清新,我越看越舒心。翻开另一页,夹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纸片,几行小字闯进眼帘——“我爱你”!接下来列出“爱”我的四大理由……啊……我的心,突突地跳,咚咚地跳……

突如其来的示爱,让我乱了手脚,脸颊像着了火。

来一场师生恋?花,是个好姑娘,值得爱……偷偷地?秘密的?前车之鉴……不能,绝对不能!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渐渐冻结凌乱的思绪。好歹方寸未乱,自我庆幸……

于是,我做出了得体的决断。

又一天,我的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金大奶奶。老人家,70岁,腰不弯、耳不聋,眼不花,一副大脚板儿,对襟布土褂子的斜襟处插一管黑杆儿的“关勒铭”金笔,那金贵的玩意儿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我连忙拉过一条长板凳,扶老人家坐下。她有气管儿炎的老毛病,一路走来,早已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老人家在庄里是个名人儿。庄上人对奶奶辈儿的称呼,一般只在“奶奶”前面加上排行的序数,而对她确是例外,前面缀上本姓,除了本家之外,庄里人不管年老年少、辈大辈小一律尊呼为“金大奶奶”。

她老人家,出身于金姓大户人家,从小不爱念书,偏爱跟护院的师傅学武,从而也就练就一身功夫,平时又爱打抱不平,接济贫困,因此,很是受人拥戴。抗日时期,老人家送二儿子参加抗战,英勇牺牲,新中国成立后,她就成了庄上唯一的烈属,享受政府抚恤,那管“关勒铭”正是她参加全县烈属代表大会的证物。凛然正气,烈属身份,自然受大家高看。

老人家不再呼喘,气定神闲,亮开洪亮嗓门儿,“乃全,我来管闲事儿来了。听说,不少给你提亲的,都让你打退了?!今儿,大奶奶给你说俩,我豆不信你相不中一个!”

“您说,您说。”

“头一个,你们斜对门儿的玉欣。”我当是说谁呢?欣,熟得很。她是本姓的远方叔伯妹子,本县一中初中毕业生,她父亲是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师,她哥在县城当财政局长,论家庭条件没得说。

“不合适吧?大奶奶,我跟她虽然出了五服,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龚。”“有啥不合适?又不是近亲!豆你词多”。

见我连连摇头,金大奶奶又打出第二张王牌。那是她家亲戚,成兆才的远房亲戚的外甥女,市里一所中学初中毕业,下乡到我所在的人民公社。成兆才,金大奶奶时不时地炫耀——他会唱,会拉胡琴,又会写剧本子,方圆百里,名闻遐迩,只不过那会儿,还没有人给他戴上评戏创始人的帽子。

与名人沾亲带故,我倒有点好奇,再加上金大奶奶的咄咄逼人,我点了头。这下子可把她老人家高兴坏了,一个劲地跺脚、拍巴掌。“就这么定了,下礼拜见面!”朗朗的,掷地有声。

她,名珠,细细弯眉,鹅蛋脸儿,纤纤身条儿,一笑俩酒窝儿,矜持又有内涵,完全一个冰清玉洁,完全一个小鸟依人。年龄合适,文化相当,长相儿没得挑。这次见面,我少了拘谨,还算放得开,一心想着给她留个好印象,以便后会有期慢慢谈。

等待,似乎很漫长……不说六神无主,也是半心不在焉……

一天,金大奶奶的三儿子——黑三叔来找我。黑三叔,我所在的生产队队长,人称“小神仙儿”。在告诉我——珠的哥嫂不同意结这门儿亲之后,他安慰我好一阵子,也足足抽了有10袋老旱烟了,边抽边耷拉着脑袋。

从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人来为我提亲。我又开始了日出而教,日落而息。

1970年春,该来的终于来了。我结识了现在的爱人。

之所以和“她”建立了恋爱关系,原因有三,首先,“她”也是代课老师,在公社的大姑娘群儿里也算出了名的“五朵金花”之一;其次,是“她”的父母,一个慈善、贤惠、体贴,一个豁达、敦厚、明理,标准的传统意义上的一对儿;再有,就是“她”的大姨夫,洒脱飘逸,睿智深邃,令我顶礼膜拜。

我第一次去“她”家,“她”大姨夫大老远儿专程赶来,皂靴白袜,对襟洋布大褂儿,70多岁,两眼炯炯有神,一把雪白的胡须,一副仙风道骨的范儿。

事先,“她”就跟我提起过这位大姨夫:老两口子无儿无女,他熟读《易经》、《道德经》,倒背《麻衣神相》。新中国成立前,他就给人相面、看风水。新中国成立后,十里八庄凡有盖房、迁坟、择业、经商、婚嫁的,大都要找他讨个说法,拿个主意,而且,十有八九应验、言中。1966年夏,“文革”之风也刮到了农村,连隐蔽地下的算命先生都被当作封建余孽挖出来,游街、批斗。大姨夫却躲过劫难,这既得益于他的与世无争,也与他不以此为业、收人钱财有关,因为,祖上给他留下一大笔财富。

有了“她”的铺垫,我特地和大姨夫多聊几句。阴阳、五行、天干、地支、天人合一……老人家慢声细语,深入浅出,兴致勃勃。第一次,从未有过的第一次,玄妙神学,似懂非懂,脑洞大开,老祖宗居然有此异说!世界上居然有此奇人!

后来,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多了,彼此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她”才向我透漏:大姨夫曾在全公社大会上悄悄地瞄过我几眼,说了一句:“说不得万里挑一,绝够得上千里挑一”,这才让“她”和“她”的家人下了决心,同意介绍人的捏合,与我见了第一面。

后来,“她”说:全,你是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1971年冬,煤矿招工,我回城。

1977年春,我和“她”结婚,一直生活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