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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5.31 慧明和他的“小芳”
慧明和他的“小芳”

叶赓霖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难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每当听到李春波作词、作曲和亲唱的歌曲《小芳》时,我便怀念起我的插友慧明和他的“小芳”。

慧明的“小芳”叫蒲柳,是我们插队落户的滦南县扒齿港公社壮里庄大队所在地的镇上的67届初中生,据说,上学时品学兼优。是我们一千多口人的大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姑娘,她长得特有气质,肤色是那种怎么晒也晒不黑的白皙,黑且传神的大眼睛透着善良和聪慧,苗条的身材。起初见到她,我还以为是外校转来的知青,后来才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本村人,只是他的父亲在天津某大学的校办工厂工作,是个电工。

插队第二年初秋,村里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富农出身的知青慧明竟与村花蒲柳对上了象!

“真不知蒲柳咋想的,这么好的条件,咋就偏偏看上了慧明?”

“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黑五类的崽子竟敢看上咱贫下中农的闺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据说,他俩是写村史时就偷偷搞上啦!”

一时间,各种猜测、不解、嫉妒甚至咒骂冲着慧明兜头而来。光棍汉子们和蒲柳的家人更是摩拳擦掌、怒不可遏。

慧明,是我校66届的初中生。一米七五的个头,人长得挺帅气,只是穿着上在知青中最显寒酸,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不带补丁的。他的家境很惨,父亲早年过世,母亲带着幼小的他嫁到另一户人家,又给他生了好几个弟弟和妹妹。继父是富农出身。于是,他不幸就成了富农的后代。原本乐观、开朗的他,插队后变得木讷寡言。知青中,我与他同住且关系最密。他心地善良,而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尤其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就为这,村里才选派他帮蒲柳整理村史,当然,只是让他誊写和润色文字,不让他参与内容的编纂。我心里非常清楚,慧明和蒲柳的恋情,的确是从写村史开始的,按照约定,我一直为他保密,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而蒲柳之所以有此壮举,就是相中了慧明的忠厚和才华。我特别了解慧明,他的才华除了天赋之外,主要源自他的勤奋和执着,与他相处的日子里,有两件事至今想起来还让我深深地感动。

一天,我们三小队去村南耪玉米,那日,天气燥热,地垄又很长,不消一个时辰,大家便陆续钻出了一人来高的玉米地。到地头儿“歇烟”时,细心的队长发现不见了慧明,大家也觉得蹊跷。队长便叫上我循着原路去找,在一处洼地,我们找到了慧明。只见他左肩扛着锄,且用下巴紧紧抵住,左手反腕伏在杠面上,四个手指在上面灵巧地来回摩挲、跳跃、揉动,右臂展开,轻柔地上下挥动,嘴里还轻声哼唱着什么。好一个慧明,原来,他把锄杠当成小提琴!队长看着神经兮兮的慧明,一下子惊呆了,连连捅我的后腰,问道:“他、他这是在干啥?”待我解释清楚,他才如释重负,走过去朝慧明的肩膀轻轻拍了一掌,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压根儿就不该在这耪地!”

难怪慧明这么优秀,不管学什么,总是那么投入和忘我。

慧明嗜书如命,插队来的那天,数他的行囊最重,因为,那里面塞满了各类书籍,最多的是从校友那儿借来的老高中课本。插队后,不管白天干活多累,他也坚持在昏暗的油灯下夜读一小时。只能一个小时,因为油灯耗油多了,我们买不起。

一天晚上,天气闷热而潮湿,蚊子又特别地多。慧明又把油灯放在紧挨蚊帐的高桌上,钻到蚊帐里看书。我挖了一天沟,身子像散了架,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朦胧中,我突然觉得身上像是被火燎了,疼痛难忍。紧接着,听到慧明一声惊叫:“甘霖快起来!着火了!”我一激灵,滚到地上,只见屋子里火苗乱窜,呼呼作响,我们的蚊帐瞬间便化为灰烬,慧明正赤裸着身子往炕上泼水。一会,火灭了,房东五叔闻声赶来,看我和慧明战战兢兢、狼狈不堪的样子,惶急地问:“你们干啥来着,咋失火了?”

慧明吓得不轻,呆呆地站在屋地,嘴里嗫嚅着,半晌才说:“我看书入了迷,不小心碰翻了油灯。”五叔见我和慧明惊魂未定,忙抚慰我们说:“没事、没事,没伤着你们就好。”我清楚地记得,那顶蚊帐是好心的五叔送给我们的,原本破烂得不行,上面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但毕竟能抵挡蚊虫的叮咬。那次失火,损失还算不大,除了旧蚊帐、慧明前额上的那绺天生略卷的头发以及慧明的枕套,还有一本知青们私下里偷偷传阅的,烧得只剩下书脊的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俊友》。为此,慧明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因为慧明和蒲柳“畸形”的爱情故事,被喜欢嚼舌头的人们捕风捉影、添枝加叶,在村里演绎得不可收拾,让慧明感到无从辩解、无地自容,精神上饱受煎熬。

盐场第一次招工,给了我们村知青一个名额。迫于流言蜚语的压力,慧明下决心去了盐场——这个连当地农民都望而却步、又苦又累的荒蛮的地方。

慧明走时,我们知青默默地把他送出村外,他不时转过身来向我们挥手告别。看得出慧明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我们心里也都是酸酸的,知道他舍不得离开同学们,更想再见见他的“小芳”。然而,此时的蒲柳,正在家里呼天抢地,死去活来,精神上几近崩溃。她想送慧明一程,遭家人连拉带拽,横加阻拦。可以想象,蒲柳会痛苦成什么样子,她的心上人被逼无奈、远走他乡,从此音信断绝、天各一方。在那个特殊年代的政治背景下,她的抗争是徒劳无奈的,她怎能逃脱命运的羁绊?我也理解蒲柳的父母,如果把女儿嫁给慧明,无疑是家族的耻辱,是大逆不道,甚至是一种灾难,他们会在村里永远抬不起头来。为了彻底打消蒲柳的念想,防止死灰复燃,不久,蒲柳便被父母强行嫁给县城一个工人。据说,婚后很不如意,男人不好干净、粗俗不堪、酗酒成性,整天醉生梦死,动辄摔盆子、砸碗、骂大街,如知青女作家张抗抗《自传》中提到的第一任丈夫——那个在农村土生土长的、上床基本不洗脚的农民。性格倔强的蒲柳同张抗抗一样,最终和他丈夫离了婚。

20多年前,在街上偶遇一位插友,他听别人说,1977年恢复高考,慧明好像考上了西北的一所大学,后来不知去向。我真为慧明高兴,当年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联系上慧明,但是每每听到《小芳》那侠骨柔肠的歌声时,都会令我的心隐隐作痛。慧明和蒲柳郎才女貌,两情相悦,多好的一对儿恋人啊,结局却遭棒打鸳鸯!我为慧明和蒲柳那段凄婉的爱情感到惋惜和悲哀。那天晚上,我心潮难平、感慨万端,幸好,我没遇到“小芳”,否则一准又会增演一出悲剧。我拿起笔来为慧明和他的“小芳”写了一首长短句,至今还保留在我的日记本里:

无题

茫茫天穹星万点,

可望不可即。

古今多少风流怨,

伤感桥畔有人泣。

莫学牛郎与织女,

结缘天和地。

曾几何时吐衷肠,

终是两断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