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的青春
1.5.29 海棠树
海棠树

赵声仁

初中快毕业的那阵儿,我突然执拗地喜欢起乐器来。

家里有个笛子,笛首都裂了,我用蒜皮贴在膜孔上,双手在指孔上乱摸,但自己也听不出一个眉目来,还不如树上的猫头鹰叫得入耳。又从一个同学处借来一把二胡,掸掉尘土,但拉出的声音,我总觉得和生产队那头驴叫的差不多,倒招来邻居向父母告状。我被迫罢手了。

到了车轴山高中,我发现,半山腰的3间欧式老房子,是一个音乐教室,里边有好多乐器。一下子又唤醒了我往日的情结。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我看四周没人,就用铁丝扒拉开一扇窗户,贼一样地跳进教室,关好窗,摆弄起各种乐器。弹完脚踏风琴,又拭着拉二胡,鬼哭狼嚎似的!

那我也庆幸,竟一时陶醉,转而忘我了,也不知天色逐渐朦胧下来。

这时,“吱”的一声,门突然开了,“咔”的一下,电灯也亮了。一个女性站在门口。她身材修长,面容白皙。坏事了!窗户关上了,并未关住声音。

“你是高一新生?”她的声音比琴声还美。

“是……我错了!”我不知所措了,声音颤抖。

“我叫李名惠,是你们的音乐老师。”她轻晃着手中的一串钥匙,发出流水般的响声。这动作有些滑稽,让我瞬时放松了一些。

她接着说:“钥匙在我这儿,你要是想来弹琴,找我就行了。跳窗户太费事,也不文明不是?”说完笑了,笑得温暖、随意。我也笑了,心想这老师真好。

“你玩吧,走后把门锁好。下个月我就给你们上课了,有事找我!”她说着转身走了。我哪里还好意思留在屋里,赶紧锁上门,追过去,想表示点歉意。她只是向后摆摆手,就大步拐下台阶,披肩的黑发,一展一展,喷射着遏制不住的活力。

我看到,她进的那间屋前,有一棵胳膊粗细的花树,是海棠。

我心里仍忐忑。借着我是班干部的方便,和班主任打探,才知,她是下乡到丰润的知青,因为歌舞好,被学校要来,当了音乐老师,主教文艺班,也兼任我们的音乐课。她才22岁,是学校最年轻的老师。那天我跳进音乐教室,是校教务主任发现的,把李老师还批评了一顿!

我更觉得过意不去了。李老师也就大我四五岁。校务主任批评她时,她的脸一定一阵红一阵白的。这都是我惹的祸!要是李老师狠狠地训斥我一顿,我心里也踏实一些。偏偏她还逗我笑。

也就盼望快开音乐课,好好上她的课。也算是一个致歉的机会吧!

这节课终于盼来了。李老师教我们唱《我为祖国献石油》。老师唱两句,大家唱两句。接着是老师唱一段,大家唱一段。最后是老师起个头,大家全部唱下来,老师给我们打着拍子。

这最后一个环节,我就卖力地唱,争取得到老师的夸奖,也就多少补偿她的委屈了。满教室的声浪里,好像就有个声音在撞击着房顶,连我自己也听出来了。

“停!停住!”李老师突然挥手。“咱班有个怪声,再唱一遍!”就又起了个头。我想:真不自觉!也就更大声地唱,我感觉我的表情也是很严肃认真的。

“停!怪声越来越大了!故意捣乱是吧。再来最后一遍,我要找出这个同学。”李老师倒背着手,竖起耳朵,从两个过道,前后地转着。学生们目光围着李老师转,也都像猎人似的。

我因个头小,又近视,就在南排第一桌。让我尴尬的是,李老师转到我面前,站住了,凝神细听了一阵儿,长出了一口气,示意大家停下,叫我站起来:“说说吧,你为什么出怪声?”

“我?没有啊!”我张大了嘴巴。

“咱俩一块儿唱两句,大家都听听!”

刚唱完一句,老师扑哧笑了,全班同学也哄地笑了。“真是冤枉你了!你是越用力,调儿跑得越远,拐山后边去了。”也就到了下课的点钟。

唉!因为有愧,努力寻机挽回,但却加重了愧疚,面对的又是自己崇拜的尊重的人。我懊恼极了,而且,这滋味在我心中久久徘徊,萦绕不散。对于音乐,也就自卑起来,上音乐课,再不敢大声了;在校园里碰见李老师,就想紧走几步绕开。可她却主动和我打招呼,来我班上课,一进教室,总是先冲我笑笑,一次,在操场上还问我,为什么不去音乐教室了,她还等着我去拿钥匙呢!

特别是,一次,班任给我一本简谱入门小册子,说是李老师捎给我的。一时间,对擅自进音乐教室和头节音乐课露丑的自责,被对李老师的感谢取代了。也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我就想,我能够给李老师做点什么呢?

让我更感意外的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正在上自习课,李老师捎话叫我去她办公室一趟。我一愣,心想,别是又惹什么麻烦了?

李老师的宿舍就是她的办公室。这排房子有十几间,房子前面有一排树,花树居多,玉兰、蔷薇、金银木等,唯独李老师的房前是海棠树。正是春天,海棠花似开未开,修长的枝丫上,卵形的叶片重叠铺开,绿得透亮,像一张张小手,掬着四五朵大小不一的花蕾。叶片和花蕾,鲜嫩如刚洗过一般,真是“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一阵春风吹来,树枝轻轻摆动,树影便婆娑起舞,正映射在门口的李老师身上。她全然融入这美妙的红绿之中了,仿佛一幅古朴而珍贵的仕女赏花图。我就静静地欣赏着。

“哦,你来了!”良久,李老师似乎从梦境中醒来。“屋里来。”

屋里一股尘土的味道,一张单人床、一张办公桌,上面空空的,几个大箱子摆在地下。

我睁大了疑惑的眼睛:“李老师,这是?”

“我调到市歌舞团了。我给你买了一个口琴,你的五音不准,常吹,会调整好的!以后,可以去市歌舞团找我!”说着递给我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我痴痴地盯着李老师,双眼热热地感觉。一阵幽香袭入。李老师拍拍我的肩膀:“我也舍不得你们,还有这海棠。来,赏花!”就来到门口。李老师深情地说:“我喜欢海棠,特别是现在含苞待放时。前年刚来时,校领导让我挑宿舍,我就要了这间屋子。”我心里更舍不得李老师走,但双手只是摆弄着口琴。是上海产国光牌的,复音24 孔。

我暗下决心,毕业后,一定拿着口琴,去市里找李老师,求她好好教我;方便时,再给她弄棵海棠树苗,带些自产的黄瓜、西红柿什么的。

但留下的全是遗憾。正是1976年,还未等我动身,那场前所未有的灾难就降临了。第三天,我就去了市歌舞团,一打听,她震亡了。

啊!她这时的年龄,正是春季的海棠花啊!怎么就提前凋谢,未留一点痕迹呢,老天这是怎么了?!

40年过去了,李名惠老师那甜润的声音和那娇美的形象,还有那猩红鹦绿、虽艳不俗的海棠花,深深地驻进了我的心底,在我心里成活着,圣洁得让我不忍触碰。及至2003年夏季,车轴山百年校庆,我代表单位去了学校,还没有勇气去李老师当年办公室的门口,去看看那棵海棠。只是问一个同学,同学告诉我,那棵海棠,大碗口粗了,花正浓,叶正绿。

迁安大山东庄女知青在知青大院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