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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5.22 小 初
小 初

王友梅

认识小初,是因为我和他姐姐戍人是好朋友。当年,我下乡在迁西县二拨子公社西寨大队,吴戍人下乡在迁西县新庄子公社龙塘大队。我俩经常在县通讯员学习班碰到一起,听她说还有一个17岁的弟弟和她一起插队。

我一共见过小初三次。记得头一次是在龙塘村。有一次到县里开会,散会后,龙塘的同学邀我去村里看看。那时,正是麦收季节,拔麦子是农村的重活了,连大劳力都累得直不起腰来,知青们更是疲惫不堪。一队集体户里西屋住女生、东屋住男生,堂屋的大灶烧火做饭。吃过晚饭,大家坐在堂屋聊天。

天都很晚了,一个大男孩从外面跑进屋,顾不得和别人打招呼,就捧着手心里的宝贝让男同学们看:“看,这么大的蝈蝈,叫得可好听了!”

同学们告诉我,这就是我们戍人的弟弟小初。他也转过头来边叫大姐,同时,也让我看蝈蝈。

这是一张十七八岁满带稚气的脸,个头不太高,穿着长裤短背心、满头大汗。原来,收工后,他又去逮蝈蝈了,到现在还没吃晚饭。我问他:“拔了一天麦子不累吗?”他说:“不累,逮蝈蝈可好玩了!”戍人告诉我,数他小,老乡和同学们都让着他,他才有精气神撒欢呢。

第二次见到小初,是转年在县城。戍人我俩同时参加县里一个学习班。报到那天,县城的街道上,我俩隔着街互相发现了对方。一年多没见了,高兴得我俩彼此招手呼叫,却见戍人身旁还有小初拽姐姐的衣襟,说着什么。他是用自行车送姐姐来的,我俩去报到,他就回去了。

晚上,躺在招待所床上,戍人说:“你猜小初在街上和我说啥着?”“不知道。”“他说,姐你都22啦!”“22怎么啦?”我尚懵懂。“他是说,我不该在大街上大声呼叫。”“真事多,那我比你还大两岁呢!”我俩又笑起来。

戍人告诉我,这一年多,小初真的长大了,跟换了个人似的。那时,他正长身体,父母每月给姐俩10元钱零用。他一到队部去,赶上磨豆腐的,就喝豆浆、吃豆片,先记账、月底一起结账。这营养让他长得结实着呢。

小初和老乡关系特别好。那回,戍人得了细菌性痢疾,顶不住了,得回家治疗。临走买了几十个鸡蛋想带回家,小初拿起来就给姐姐煮了,让姐姐吃。姐姐吃了一个,也给他吃了一个,剩下的他都拿给老乡的孩子们分了。

小初也懂事了。他们的母亲是开滦总医院的医生,60年代就患了结肠癌;父亲在唐山矿工作,是北大地质系毕业,李四光的学生,解放战争时期就入了党,可“文化大革命”时挨冲击。父母都很不容易。在龙塘的同学们中,数他年龄小,也数他文化浅。看着王兰同、史光香、刘濂等大哥哥大姐姐们文化高、爱学习,他也想学习、想读书,就自己找了中学课本,自学数理化。

小初的头像。

说起弟弟,戍人喋喋不休。

第三次见小初是1975年的春天。张海南患病由天津转回唐山人民医院治疗,戍人约我去人民医院看他,小初也跟着姐姐来到人民医院。那时的小初已经22岁了,个子高了,身材也魁梧了,是个大人样子了,叫声“大姐”,脸上也脱了当年的稚气。他已于1972年返城,在唐山矿工作。戍人我俩是1974年底各自与母亲换工回来的,分在各自的医院做护士。

在海南的病床边,小初忙前忙后。一会儿扶海南坐起靠在床头、一会儿又帮海南喝水吃药。海南说腿肿了,他又帮海南按摩双腿。

戍人说,小初在唐山矿采煤二区下井,工作很辛苦,也很努力。在父亲的指导下,已经自学完高中数理化,正冲击英语。母亲是个车间医生,有好心人让母亲想办法把他调井上工作,可母亲说,自己是个党员,怎么能张口走后门?

谁知道,这竟是最后一次见到小初。

唐山大地震,戍人工作的开滦矿务局总医院和我们开滦林西医院都大楼坍塌、许多人员伤亡,遭受了巨大损失。震后的日子里,一边参加抢救工作,我一边打听戍人的消息。问了几个人,都问不到准确的信息,不知道他家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待不住了,震后十多天的时候,我骑自行车从古冶去唐山找戍人。

我只知道她家在建国路商业街西侧的那片开滦工房住,不知具体地址。其实知道具体门牌号也没用,整片楼房都塌平了,哪里还用找门牌号?

记得我是从那条煤矿用的小铁道旁找到她家的。我挨着窝棚打听,打听到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先生的时候,他说戍人在这里。原来那是高叔叔。戍人应声从窝棚里钻出来,凌乱的头发散落着,全无了往日的光彩照人。坐在那小铁道旁,戍人告诉我,母亲和小初都震亡了,哥哥在秦皇岛,家里只剩下妹妹和她,陪着老父亲。

地震前的7月27日,小初下六点班,到家已经下午快5点了。平时,他工余时间除了看书,也和那时的年轻人一样,喜欢上了吉他,常和同龄的小朋友们在一块弹吉他。家里给他买了个大永久的自行车,本来也该那天去取,可下班晚了,就没当天取。吃完晚饭,天气闷热,他去找平房的朋友聊天。平房凉快,夜里快两点才回家睡觉,到地震的时候睡得正沉。她家住四层搂的二层,母亲陪戍人姐妹一屋、父亲陪小初住一屋。一地震,楼塌了,上两层楼的预制板紧紧地压着他们。母亲被预制板房顶压住,一声没吭就没了;妹妹和戍人被一只箱子顶住的三角空间给救了,虽压在下面但未致命,她们伸手还能摸到母亲嘴里流出的血。父亲睡得离窗近,侥幸活命;小初的床紧靠里面厨房,父亲听他吭了一声就没动静了。

戍人一家在倒塌的楼板中,整整压了16个小时,直到28日下午7点多了,听到小区有人喊:“党中央毛主席派人救我们来了!”原来是当时唐山矿总值班、唐山矿调度室李主任带着淄博矿务局矿山救护队来了。党中央紧急命令:全力抢救矿工!淄博矿山救护队的同志们一边扒一边喊:“有矿工吗?”戍人她们在楼板下听外边声音很清楚,拼命喊:“这里有矿工!”盼着小初能得救。

救援人员先找千斤顶顶起最上层楼板,救出了最顶层的一位老奶奶,又往下,掏出空间,才拽出爷仨,到小初那儿他已经不行了。戍人说,小初下了好几年井,后来得了红细胞增多症,刚说符合调井上条件了,却地震了。

后来,直到地震后第十一天,北京的大吊车来了,吊开层层楼板,母亲和小初才被找到。母亲的面容非常安详,小初却浑身肿得一条被子都裹不过来。

“听说他交了女朋友,还没往家里带……”姐姐说。

“新买的大永久自行车他还没骑到……”姐姐说。

“解放军的汽车拉走了他们,不知去了哪。幸好,有娘俩做伴……”姐姐说。

40年了,一缕心香袅袅升腾。升腾中,又见那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南湖地震纪念墙上镌刻着他的名字——高建初。

小初,永远的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