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智强

下乡到丰润县西佑国寺村，我们知青搬进新居后，许多村里的年轻人来串门愿和知青打成一片。第16生产队的韩文瑞和我成了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他家离“知青之家”很近，常来我们屋串门，有时我也去他家串门，他家的门很大，可以赶进马车，大门上的黑漆年久已斑驳脱落，但依稀可看出两扇门上红色的“神荼郁垒”四个大字，后两个字是“郁垒”的繁体字，左神荼，右郁垒，相当于门神，可御凶鬼。文瑞同五哥文兴与父母住在北面的正房，南面倒座儿的房子住着四哥文珍一家，中间是十分宽敞的庭院。文瑞的父亲是个和乐的老汉，总是抿（min）着嘴笑，不爱说话，母亲是个身体胖胖的、心地善良、非常勤快的大妈。通过唠家常，原来大妈还是烈属，是烈士之家，文瑞的大哥韩文秀在年轻时就参加了八路军，还没来得及穿上军装便投入了一场战斗而不幸牺牲了。二哥文宾是林业队的采购员；三哥文生在村里开染坊；四哥文珍在生产队是车把式；他们成家后都分出去另过了，只有五哥文兴在生产队劳动，是个干活儿的好手，文瑞在学校上学。

1966年1月，一部分知青回唐山探亲过年去了，剩下几个留守的。腊月廿八傍晚，文瑞招呼我上他家去，按村里风俗，家家都要蒸黏饽饽做接年饭。大妈热情地让我坐在热炕头上，对我说：“这大过年的也不回家，你说父母多惦记呀！你们离家大老远的到我们这山沟不容易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别见怪，待会儿尝尝我包的黏饽饽，虽说不是什么好吃的，也算村里的新鲜物啊！”说完大妈忙碌起来，胖胖的身子，弯着腰捣豆馅、烫黏高粱面、黄米面，然后，端到炕上开始包，一边包一边还唠着家常，对我说家中的喜怒哀乐，说着村里的新鲜事……很快一个个光滑细腻精致匀称的黏饽饽像是手艺人捏攥（zuan）出来的艺术品摆满了一簸箕，文珍四哥拿瓢从水缸舀水，一看堂屋的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四哥便挑起水桶到井上提水，我说黑灯瞎火的，井台上的冰很滑有危险的，四哥说：“没事儿的！”固执地挑着水桶走了。五哥文兴对我说：“你大妈过日子俭省惯了，舍不得一点点浪费，这要是把冰碴化成水得多烧好几把柴火呢，用井里新汲的水可省几把柴火，就这点勾当！”蒸上锅，大妈招呼我：“快上屋里待着，”拿出花生、瓜子儿让我吃。呆了老半天，五哥告诉可以出锅了，堂屋热气腾腾的，出锅时，我看大妈在灶台上摆碗水，手蘸着水把黏饽饽一个个地捡出来，捡了一盘叫我们先吃着，剩下的捡在大簸箕上，让五哥端到院子里。大妈问我好吃吗？我品尝着黏饽饽，真是又甜又黏，我说：“筋道着呐，忒好吃！”大妈让我多吃几个，我听老乡说过，这黏的不能吃多了，况且还是晚上，所以我吃了两个便说吃饱了。等我离开时，那些院子里的黏饽饽已经冻得跟铁蛋儿似的，五哥正把它们往屋檐下的缸里放呢！

西佑国寺村过端午节的风俗是农历四月廿八杀猪吃肉，五月初五家家包粽子。初五这天，文瑞又来招呼我说：“我妈叫你吃粽子去呢！”我执拗不过，只好跟食堂打了个招呼，不要为我留午饭了。文瑞的父亲正在庭院的黄瓜架上摘黄瓜，这黄瓜的品种叫“五月鲜”，五月便结瓜，老汉随手递给我一根：“尝尝这顶花带刺的黄瓜！”庭院种的菜蔬，乡亲们都不打农药，也不施用化肥，所以，我连洗都没洗一下，拿起来就咬，满口的黄瓜特有的清香，那种清香离老远就闻得到，大妈正在堂屋地上包粽子，十分热情地招呼我：“快坐下歇着。”我坐在门槛上，边吃黄瓜边好奇地看大妈包粽子，原料是大黄米，掺和一些花生米、白饭豆、红豆，山村里没有苇叶，都是老乡拿鸡蛋到供销社换钱后买来的苇叶，捆绑粽子用庭院里长的马蔺。大妈包粽子的技巧十分娴熟，不一会儿工夫，就包了一大盆棱角分明的粽子。文兴五哥点灶煮粽子；文珍四哥去养蜜蜂的陈雷家找蜂蜜，煮上粽子很快从屋里便闻到粽子特有的香味，真是“风动角粽香”呵！吃时剥去粽叶，蘸上蜂蜜吃，非常香甜可口，别有风味。唐代元稹的“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的诗句此时我看不如改成“炕头碧筠粽，香豆黄玉团”最恰当不过了。我永远忘不了这天盘腿坐在大妈家炕头上吃粽子的情景，乡亲们那种对我不是亲情却胜似亲情的浓浓乡情，让我感知了山村淳朴的山风民俗，使我丰富了人生奋斗的底蕴。吃过的粽叶，我见大妈都拾掇起来，她见叶上粘有一粒小米似的黄米，随手便用指甲刮送到嘴里，或干脆直接用舌头舔着吃了。大妈的这个微小的举动瞬间像细雨润物无声一样地默默地沁入我的心田。想起前两天在地里耪玉米，快中午时，烈日炎炎，在阳光照射之下，我朝前走每一步，那汗水真是唰唰地往下淌啊，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农民天天跟土地打交道，天天不就是为了这一粒黄米、一粒麦子、一片菜叶子，在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动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绝对不是诗人凭空想象就能说得出来、写得出来的，也绝对不是想要表达他的闲情雅致而形成的文字。只有在实际生活中有深切体验的人，才能写得出这样的诗句，如今，我通过劳动的体会和感觉，对这首诗的感性认识一下子飞跃到了理性的认识，每粒粮食从种到收都刻骨铭心记录着艰辛与劳苦；都饱含着我的心血与汗水，因而由“谁知”升华为“我知”，所以对大妈舔食粽叶上的一粒黄米也感到不足为奇了，反而，她那珍惜一粒米，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勤俭节约精神倒是给我上了一堂生动而难忘的身教课，使我不由得想起“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的警句。我不记得是怎样地离开文瑞的家了，只记得大妈那香甜可口的粽子，还有新学到的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勤俭与珍惜每一粒米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