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想起那弯弯的身影

韩光亚

1965年的秋季，唐山十中和唐山女中的34名初高中毕业生汇聚在一个小村庄，从那一天起，我们这些十几岁少小离家的孩子就成了丰润县车轴山前营生产大队的插队知青，把命运交给了这片土地。当时，我们一行9个人被分到了第二生产队。队长是一位50岁的老农，他一脸沧桑，身躯弯弯地向前倾着，言谈话语中，流露出的是慈祥、善良，他叫王化官，村里人叫他老官，我们叫他老官大爷。

斗转星移，几年、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相继回了城，闲暇之余，我们经常回忆起那“战天斗地”、“大有作为”的岁月，但最让我们难以忘却的是当年的老队长、老官大爷那弯弯的身影，因为这并不挺拔的身影却彰显着敬业、无私、正直和善良。

前些年，在一次老知青聚会时得知，老官大爷90多岁了，但还能到附近的小庄子去赶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一阵欣喜，一种回村看望老爷子的冲动油然而生。2007年腊月初六的早晨，当年第二生产队的几名知青，置办了足够摆满两桌的酒菜，驱车赶往前营，为老爷子过93岁生日。车刚一进村，老爷子的大儿媳妇在村头迎接了我们。进得屋来，我们见老爷子端坐在土炕正中。农村的土砖房虽然略显陈旧和简陋，但儿孙们却为老爷子把屋子烧得暖暖的。我们站在地上一一向老爷子问好，没有想到，老爷子竟能叫出我们大多数人的名字，苍老的脸上洋溢着欣喜和激动。见老爷子高兴了，我们心中暗想：此行不虚。随后，他伸出青筋暴露的手在炕上一边划拉一边说“坐下，都坐下！”其实炕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们都坐下，也坐不开。一个上午，低矮的土房里不断传出欢声笑语。

临近午饭，老官大爷的大儿媳妇迎春嫂子，怕我们不方便，安排我们到他家宽敞明亮的新房用餐，被我们婉言拒绝了。大家坚持在老爷子这儿和他一起吃饭，为他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午宴。那天，我们还请来了当年的生产队大队长王介伦大叔，和我们一起为老官大爷祝寿。丰盛的饭菜，摆了两桌，把老爷子的炕上、地下挤得满满当当。我们为大爷、大叔每人献上一杯茅台酒。他端起杯子深深地咂了一口，随后，他的一句话让我们至今难以忘怀。他说：“还是毛主席的政策好呀，你们都是好样的。”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们真的感受到一种希望、信任和肯定。

是的，在我们和老官大爷相处的日子里。他对我们的关心、爱护像旱季中的丝丝细雨，滋润着我们在艰苦环境中、在蹉跎岁月里苦苦煎熬的心田。

作者（右）与来前营村接受再教育的北大学生高尚楷（中）邱幼祥（左）合影。

我们不会忘记，当年，老官大爷每天派完活以后，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弯着腰，扛一把磨得秃了头的铁锹，脚蹬家里人做的千层底布鞋，到生产队的田地里查看庄稼。他每天、每月、每年都这样走，从村南到村东、从村西到村北，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想，今天干啥、明天干啥、春天怎么种、秋天怎么收。时间长了，田间小道上，老爷子肩扛铁锹的弯弯的身影，成了我们眼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他用自己敬业和精明的脚步丈量出社员们的希望和满足。每年的年终结算、二队的工分值总要高出其他生产队一块，当时，我们庆幸分到二队。

我们不会忘记，当我们刚到村里，面对闯生活关、劳动关的困境时，老官大爷尽最大的努力给以我们关照。他找了村里厨艺最好的王姓大婶帮我们做饭，没有柴火，到生产队随便抱。过节杀猪分肉，他告诉操刀人给我们挑好点的。生产队分菜，无论剩多剩少，他总是撂下一句话，给青年们吧，他们人多。无论春种、夏收和三秋大忙季节，有时，遇到家中有事，我们向他请假回家，他的绿灯总是向我们开着，没有一次对一人说过不。因为，老官大爷懂我们。

我们不会忘记，面对当年我们中的一些因为家庭政审条件不“达标”而去了前营的年轻人，老官大爷从未有过丝毫歧视而是给了我们极大的信任和关怀。

当时，被人们认为的“上等窑儿”，如仓库保管员、饲养员、看青、看场等岗位大多被我们所占据。记得，那是“文革”时期，知青中有的人因为“观点”、“站队”等所陷入困惑，导致心情郁闷、低落。老爷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有一天中午派工前，他这样讲：“你们还年轻，以后的道儿还长着呢，眼前这点儿事算不了啥，年纪轻轻的就这样了吗？要打起精神来往前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老官大爷用真情为我们排遣着困惑。

我们不会忘记，在平常的日子里，老人家从未发过火，但有一次老爷子动了气。春天的一个下午，老官大爷分配一名知青到刚种完的地里轧滚子，这个哥们到了地头，在暖洋洋的太阳抚摸下倒头便睡，恰巧被巡地的老爷子发现，要知道农时不等人呀，老的叫醒了小的，随后甩出话来：“我跟你比不了呀，你有你爸养活着，我们这儿队里百十口子人还等着庄稼地吃饭呢。”后来，老爷子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再未提及此事。他不但善良而且包容。

我们不会忘记……

为老官大爷过生日回来后不久，从村里就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在我们为他祝寿后不到一个月，老人走了。因为老人的儿孙们怕麻烦我们，没有把这噩耗告诉我们，因为没有为老爷子送上最后一程而留下终生遗憾。

就在2015年8月16日，也是我们下乡50周年的日子，我们这些年近古稀、满头华发的老人再次回到了车轴山前营，去看望那些仍健在的“老官大爷”，站在这片热土上追忆田间小路上那弯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