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的青春
1.4.29 岁月有痕 青春无悔
岁月有痕 青春无悔

张化刚

1968年9月,学校“复课闹革命”和“上山下乡”相继开始。由于受“文革”影响,本来可以继续留校上学的我,却坚定了“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决心,顶替别人,毅然选择了“上山下乡”。听班主任刘荣琴说,我下乡的地方是国有农场,是个鱼米之乡,净吃大米,还挣工资,因此特别兴奋。毫不犹豫地到街道派出所办理了户口撤销手续。

27日早晨,与父母依依惜别。到学校时,好几辆送行的解放牌卡车早已停放在操场上了。上车后,到新市区,到处彩旗飘飘,锣鼓喧天,全市的知青都在这里集合待发,大约10点钟左右,车辆相继开动,沿新华路两侧全是挥手相送的人群,当车子驶到市中心西山口时,忽然看见路边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人群里冲出来,向我的车尾追来,我看清了,那是弟弟!他眼真尖,车上这么多人竟然看见我了!顿时,我的眼泪潸然而下,急忙向他扔出两毛钱,向他大喊:“别追了,快坐车回家!”车无情地开了,弟弟的身影消失了,我的脑袋里一片混沌,眼里噙着泪水,一路无语。车到中途,天上掉起了雨点,有个学生突然展开了一面红旗,激情唱起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大家随声附和地唱起来,一路意气风发,我心中的乌云也随之消散。

大约中午时分,到了垦区第四农场场部。四周空旷无边,到处长满芦草,空气中弥漫着海滩特有的鱼腥味道。大家又冷又饿,但是很快就吃到了场部食堂香喷喷、热乎乎的大米饭,填饱了肚子,冰冷的身上才暖和了起来。下午,我们70名知青被分到一队,队里的负责人热情地把我们安置在特意盖好的两排宿舍,各宿舍墙上还配有学习专栏,贴着“上山下乡为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之类的对联。从此,我们成为农场的农工,走上了独立生活的第一步。

金秋十月,稻谷飘香,第一次干农活就赶上割稻子。记得在一队东头稻田里,队里的老农工给我们讲解“剪子股、扇子面”。并手把手地教我们操作。大家排成梯次队形,弓腰挥镰,边干边学。开头两天,知青们有的手被镰刀划伤了,有的抓不住稻把,散落满地。可是经过几天的实践锻炼,摸到了门道,都知道该怎么干了。稻田里,老农工在前面领着割,知青们在后面追着割,只听到唰唰唰嚓嚓嚓的割稻声,大家你追我赶,豆大的汗珠子从脸上滚落都顾不得擦一把。为了及时抢收,队里经常组织早战、午战,甚至晚上拉着队伍提着马灯到地里接着割。连续的“三战”使大家疲惫不堪,大家咬牙坚持,谁也不愿喊累叫苦。久而久之,腰部的耐受力慢慢得到提高,许多知青练就了硬腰板,一口气就能割到地头。地头“歇烟儿”是大家最盼望的事情,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其实就是在田埂上铺上稻秧躺一会儿,借此舒展一下酸痛至极的腰。

从入冬到开春,是农垦区的枯水期。为了保证来年灌溉,都要在这段时间对干、支、农等渠道进行清淤(俗称挖河)。这可是重体力劳动,须要男劳力来承担。头一年队里没让我们参加,从第二年开始,男知青就成为清淤主力军了。印象深刻的是柏各庄特有的大挖锹,光锹头就有60厘米长,一锹挖起的泥土足有三四十斤重。挖农渠,淤泥要从沟里往岸上甩,挖完一段还要修好沟渠两侧斜坡,最后有人验收,非常严格。清过淤的沟渠两侧斜坡整齐划一,非常好看。在支干河渠清淤,渠(河)面宽,须要俩人搭配合作。在冰凉的河床里,用大挖锹像切切糕一样挖起河床的淤泥,然后,再一锹一锹地码放到四角拴好绳子的麻袋片子上,每麻袋片起码装得有二三百斤以上,然后,俩人用杠子抬起来,一步一摆地送到岸上。一天就得上百个来回。我们这些十七八岁小青年显得非常吃力,娇嫩的肩膀很快就肿起老高,一天下来,筋疲力尽,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记得有一次,在守盐庄清淤,晚上睡觉时,同学王长兴躺在被窝里唱着哭腔儿:“我的亲妈呀,你知道你儿子在这地方受的啥罪吗?”大家听着后,都心里酸酸的。干上六七天以后,肩膀的肿胀渐渐消退,肩也渐渐硬起来了,半个月下来,肩膀也不痛了,腰腿力气也大了。那时候血气方刚,都崇拜力量大的汉子。为了显示力量不示弱,都故意往麻袋上的多装淤泥,结果,俩人搭上杠子一起身往往就把杠子给折断了。清淤需要双肩过硬,只有会使双肩才能俩人倒着换肩,否则没人愿意和你搭伴。我们这些知青大都是一个右肩能用,没办法,只能咬牙硬压左肩,时间长了,我们都练成了左右肩。通过清淤,我不但练就了双肩,同时,也相应加大了饭量。那时候,大家吃饭都不用碗,而是用盆。一次能吃一盆米饭(大约一斤粮票),还不一定够吃。工地上的米饭都不是蒸熟的,而是把米煮成半熟,捞在大笸箩里,捂上厚被,抬到工地上就焖得多半熟了。大家饥肠辘辘,谁还顾得熟不熟,就着“白菜粉条猴顶灯”,就狼吞虎咽起来,那叫香甜。

时任渔林队书记王庆永带领知青修筑养虾池。

春季插秧是一年最紧张忙碌的时候。老娘儿们在秧田里忙着起苗,老爷儿们挑着秧苗往田里抛秧,插秧的人站在水田里打线儿插秧。大家有说有笑,不时拉几句荤嗑,逗得满田人一片笑声,谈笑间,一丘水田就插完了。其实,插秧并不轻松,一整天两脚都要踩在泥里,弓着腰,握着秧,地下水面泡着,头上太阳晒着,腰酸腿疼也没个地儿待,手指头不停地往泥里戳,指甲磨秃了、磨破了也得坚持。真正体会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古诗的意境了。大家闲暇之余,经常感叹粮食来之不易。从下乡以后,我从来不扔剩饭,也看不惯别人糟蹋一粒粮食。

插秧之后就是大田管理。主要是放水,挠秧,拔草,施化肥。哪样活儿都不轻松,其中,拔草最难受!

稻子中混长着一种比稻子长得快得多的稗子,在盛夏更是疯长,严重影响稻子的生长,需要反复拔除。拔草这活不算很累,但是谁也不愿意干,原因有三:一是整天挽着裤腿光脚踩在田里,弓着腰在稻秧中趟,要忍受小咬儿叮咬。小咬儿比小米粒还小,叮人却特别狠,只要在稻田地里走一趟,腿肚子上就要被它叮几个包。收工时,腿肚子密密麻麻全是红包,又疼又痒,让人看了都起鸡皮疙瘩。只要下田拔草就回避不了。二是还要忍受肉钻子的袭击。有时候,忙着干活一不留神,腿肚子就被蚂蟥吸上,吸得特别紧,要使劲拍打才能拍打下来,拍下来就淌血,非常讨厌。三是稻田里长虫很多。拔着草会突然发现稻秧里盘着一盘大长虫。它们或是吐着信子看着人,或是直起头来摆出攻击架势,或是摆动着阴凉的身子蜿蜒游动,吓得人们毛骨悚然、魂不附体。特别是女孩子,一看到蛇就惊叫着跑到田埂上再也不敢下去了。有时候在地里干着活,只要听到耳朵边有风吹草动,不要去看,一看准是一条蛇在爬,很瘆人。我只要碰到它,一定用挖锹把它碎尸万段才安心。最多时我一天打死过上百条蛇。

农场的下乡生活虽然艰苦,但是累且快乐。劳动中间休息叫歇“地头烟儿”,是大家最活跃的时候。有的老农工给我们讲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典故;有的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恶霸地主在当年“跑马站圈”的事,有的讲解放前在唐山小山遇到的奇闻异事等等,听得我们两眼发直、特别入神。大家不受任何约束,敞开胸怀,啥笑话都敢说。体格壮的叫起劲来比力气“掰扁担”,俩人分别握住扁担两头向相反的方向掰,比手劲。俩人相对而坐,扁担横在中间,双方握住使劲拉,比腰力,看谁把对方拉起地面。有一次,在一农干活打赌扛麻袋,看谁能扛起200斤麻袋走100米,赢了就给两盒海河烟。我当时逞强,还真的背起来走了100米,累得眼冒金星,两腿发颤。记得有一次,在一队东头农渠堵决口砸夯,孙老头领夯唱,大家抬夯应和。孙老头见到啥就唱啥,想到啥就唱啥,诙谐风趣,俗中间雅,笑得我肚子疼。孙老头却不笑,看他那幽默样儿,我更是忍不住笑个没完。快乐之后,浑身的劳累都消失了。

我们下乡那些年,柏各庄基本还是原生态。除了开发出来的水稻田以外,都是大片荒芜的盐碱滩,盐碱滩上长的是成片的芦草和黄须。天上叼鱼狼(海鸥)翱翔,滩涂上老等(一种大鸟)在觅食,水沟里有鱼儿跳跃,水田旁时而有野鸭飞起,水库里各种鸟儿欢叫,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螃蟹。有时候干着活,芦苇丛中突然呼啦啦飞起野鸭子,飞起处一定有满窝热乎乎的野鸭蛋。秋末进入枯水期,沟渠里有个脚印大的水坑里面就有鱼,即使锅盖大的水坑,淘干了水就能淘出半桶鱼,真像到了“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北大荒。在夏季,我们曾经在一望无际没有人迹的盐碱滩上裸体狂奔,高喊大叫,跳入大排干里游泳嬉戏,充分享受大自然的自由和快感。我游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的。

因为都爱吃螃蟹,晚上吃完饭没事,我们经常提着大铁壶拿着手电筒去抓螃蟹,一会儿就能抓回一大铁壶,回来支起砖头点把干稻草就煮着吃,特别过瘾;当时,年轻又淘气,有一次,竟然抓回一大盆蛇在宿舍宰杀,剥去蛇皮剁了蛇头,变成一根一根白条,切成段炖着吃,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我却没敢吃;渤海湾刺猬很多,一到晚上就出来活动,不知道是谁的点子,有一次大家抓来几个刺猬,把团起来不动的刺猬身上糊上泥巴,用火烧。刺猬一动不动,最后,烧得刺猬嗷嗷乱叫,叫声像婴儿啼哭一般,等到泥巴烧干了,剥开一看,刺猬的毛刺都粘在泥巴上了,只剩下一团油乎乎的肉,大家也吃得津津有味,我还是没敢吃;一农东头有个大水库,养着鱼。四周全是芦苇荡,有天晚上睡梦中,在水库打更的小霍悄悄问我想不想跟他去水库玩,我就跟他摸着黑打着手电来到水库窝棚。他从一堆芦苇叶子里扒出一条十几斤中的大草鱼,剁去鱼头鱼尾和鱼肚子,只剩鱼脊背,用水库的水当场给我炖了一锅。没有别的,光吃鱼肉。那是我平生吃到的最香的鱼。他告诉我,吃鱼吃多了,身上皮肤光滑得跳到水里都不沾水,上岸就可以直接穿衣服,这话我至今还记得。有时候,我们去摸鱼,站在没过膝盖的水里,脖子上挂着一个兜子,两手五指张开在水底向前推,一旦感到有鱼触动掌心就往泥里捂,准能抓住一条,然后,顺手往兜子里一扔,特别有意思。

1969年3月份,珍宝岛事件发生,全国战云密布,备战成为工作的主旋律。农场成立了民兵组织,我们队也成立了民兵连,退伍军人孙庆民任连长。还成立了战备排,排长是退伍军人杨树森,被编入垦区战备团。连长孙庆民、排长杨树森按着部队要求每天半脱产训练我们。整天搞军训、练投弹、练射击、练拼刺。曾经参加抗美援朝的老兵李俊臣教我们卧倒选择地形地物,匍匐前进,那老兵摆出的战斗姿态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他当年战场上的身影,受到大家的敬仰。按着战备团的要求,我们还要学习骑马,一练才知道骑马好看不好玩,两腿骑在宽大的马背上就像漂浮在马背上一样不稳当,一不小心就会滚落下来,摔得很痛。连长后来选我当司号员,为了吹好那把军号,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地里练习,练得嘴唇麻木腮帮子胀痛。战备排除了训练,还要随时应对突发事件。记得在一个雪后的晚上,大家正要睡觉,忽然听到救火通知,垦区造纸厂失火了!火光就是命令,大家立刻抄起脸盆就冲出宿舍,在漆黑的夜里,踏着野外厚厚的积雪,冒着刺骨的寒风往两公里以外的造纸厂奔去,大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火光冲天的救灾现场以后,立即与其他救火人员一起投入战斗,经过消防队军民联合奋战,终于扑灭大火。大家脸盆也丢了,个个脸上焦黑,都记不清是怎么回来的了。但是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很有成就感。

回首往昔,我们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虽然青涩单纯,但是没有虚度光阴。经过了风霜雨雪的锻炼,使我们不仅强壮了身体,不仅知道了粮食来之不易,更培养了勤俭节约、吃苦耐劳的良好作风,吃的苦受的累是我们的人生历练,更是一笔财富。我们从广阔天地中学会了坚韧、豁达、进取和奋争。重要的是,我们老三届为共和国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我们骄傲!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