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肆虐

张有仁

1969年的夏天，是一个洪水肆虐的夏天。俗话说六七月的天孩子脸，刚才还好好的呢，眨眼工夫天上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我下乡插队的第一个夏天，麦收结束，夏种也快要播种完时，接连几天的暴雨不停，直下得沟满壕平，满世界水茫茫一片。我插队的玉田县芝麻窝村地处在蓟运河的河堤内，村外有一条窄窄的小河埝护围着村庄的安全。几天来的暴雨使河水暴涨，已经威胁村庄的安全。

在芝麻窝第一生产队，只要是能拿动铁锹、能抬动箩筐的社员全部都上堤护埝。社员的决心就是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家园，守住辛勤劳作的成果。他们的信念是宁可自己累死、苦死也不能让洪水把自己一年所种的庄稼冲毁、淹死。

雨还在下，河水还在涨；埝还在长高、人还在埝上奋战。

70年代，中国有一部电影，名叫《战洪图》，讲述的是农民为保住自己的家园，与洪水搏斗的故事。影片中有一句话非常经典，片中主人公讲：水来一尺，埝长一丈。芝麻窝村的全体社员就一个信念，誓死保住自己的家园。

没日没夜的3天，没有一人离开堤埝，没有一人偷懒休息，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与雨斗、与水斗。

雨越下越大、水越涨越高；堤埝在雨中长高，人们在水中疲惫、消瘦。

我经过8个月的农村劳动锻炼，身体消瘦了，筋骨坚硬了，力气增大了。

护堤埝最艰苦的任务是跳到水里打木桩。一棵木桩两米多长、五六十斤，扛起来使劲插入水中，再使劲用木槌砸下，没有力气是砸不下的。一棵木桩砸下来，震得双手发麻流血，两臂酸痛肿胀。站在水里，浑身全是泥水，头上还要淋着雨水。什么是苦？本乡本土的农民都喊苦累，我刚过19岁，此前没有干过什么累活，也没有吃过什么苦的城市青年，在农村吃不好、休息不好，还要干一样的活，在这场抗洪的战斗中能坚持下来吗？和我在一起的下乡青年都累趴下了，好多社员也都累得起不来了，我的信念两个字——坚持，心里喊着苦和累，心中在流泪，但嘴上没有喊出苦累。

人可以几天不吃饭，但人几天不睡觉是什么滋味，也许很多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体会。生产队全体社员在堤埝上抗洪已经3天3夜了，许多人会不知不觉地站在泥水中、雨中干着活就睡着了。我也如此，站着就能睡着了。在睡梦中一道刺眼的阳光拨开了浓云，照亮了大地，驱散了乌云，雨停了、天晴了，人们欢呼、人们跳跃，保住堤埝了，我们胜利了。我在睡梦中含着眼泪开心地笑了。

突然一声叫喊：洪水来了，快跑吧！

我从梦中惊醒，美好意愿的梦破碎了，睁开眼睛望去，蓟运河上一条近一米高的白浪，披荆斩棘般齐刷刷地劈头盖脸的砸来。我还傻傻地水中站着，目睹着这难得一见的水浪汹涌咆哮奇景。转眼间，“轰、哗”的一声，一米来高的水墙冲破了我们用3天3夜辛苦搭起的围埝，一股浑浊的洪水扑在我的头上、身上，把我砸得晕头转向，我顺着水流在水中爬滚，我努力地想站起来，但水的力量太大了，我连滚带爬地顺着洪水被冲走20多米，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站起来。当我站稳在水中时，洪水已经没到膝盖了。

洪水肆虐，几百人的抗洪失败了，3天3夜的奋斗付之东流了。

全村的社员看着洪水吞没了辛苦劳动的果实，吞没了人们与天斗与地斗的决心。

抗洪社员都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带着失败和悲痛的心情回到了家中。我走进自己的住处，没有言语、没有表情，躺在炕上，默默地想着几天的奋斗，我没有失落什么，我经受了锻炼、经受了考验，也知道了坚持。

第二天早上，一阵钟响惊醒了我，赶紧起来，突然感觉身底下湿漉漉的，仔细瞧，我人已经掉在炕洞里，屋里已经变成菏泽了，炕已经被水泡塌了。我急忙起来，浑身被炕洞里烟灰染成如黑人，用屋内的洪水好歹洗涮一遍，穿上湿漉漉衣服，但鞋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土埝被冲毁，大约过去了十四五个小时，洪水已上涨了近两米高，因为太劳累，我睡得太死，不知道洪水已经灌进房屋内。我赤着脚，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完全像个乞丐。走出了房屋，再看村庄，已经完全变了样，到处是倒塌的房屋，齐腰深的洪水还在哗啦啦流淌，漂浮着粪便、树叶、柴木……人们三五成群在述说着老天爷太不公了，人们议论着、悲痛着，怎么办？

村庄成为一座孤岛，村里的街道改变了原有的模样，哗哗的水流冲刷着不牢固的房屋地基，眼睁睁地看着摇摇欲坠房屋慢慢地坍塌。看到老人、孩子浸泡在水中，露出悲痛、凄凉的面容，又有谁能救他们呢？

我饭没吃、水没喝急忙忙与社员坐船到堤外查看灾情。

堤外种的都是高杆庄稼，地里的水也都没膝盖深，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沟渠，只看到高杆庄稼，在水中随波摇晃。

大水冲刷了我住的房屋，冲塌了睡觉休息的大炕，屋内一片泥泞，锅灶还浸泡在水中。无法睡觉和休息、无法做饭。人人都在整理自家的事情，没人过问我。我悲观、彷徨，我就像一个失落的无娘的孩子无所适从。老乡家的房子地基都很高，只淹没了地面，水很快又消退，房子无关大碍，休息睡觉没有妨碍。

发水后的第二天晚上，老乡们都安然入睡，我却站在水中，不知在哪里休息。白天劳累了一天，因为没有地方做饭，一口饭也没有吃到，只喝了几口浑浊的洪水。双脚长期泡在水里，

两只脚都泡得肿胀泛白。劳累、困乏、饥饿。捞起几个在水中漂浮的烂西红柿、黄瓜，甚至没有熟透的茄子塞入口中，暂时充饥。立在水中没有人问候，没有人关心！我默默地想着在家的每时每刻，母亲的照顾、关怀、疼爱；现在人们的冷漠、歧视、打击，真是冰火两重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扬起头，冲着天空高喊起来，谁快来帮帮我吧，知青的生活条件太难了……我慢慢地蹲下，坐在了水中。

我临时住在四面透风的库房，听着蚊虫音乐，做着老鼠的邻居。搬着泥塑的锅灶，做着简单的，但吃起来香喷喷农家饭，喝着流淌的洪水……

“天地水茫茫，人间无嚷嚷，颗粒全无有，鱼虾送下肠”。这是我在洪水过后的真实写照。

我在这场与天斗、与地斗、与困难斗中，没有屈服，没有退缩，没有吓倒。反之，身体强壮了，意志坚强了，思想成熟了。也让我真真领教了农村的冷暖炎凉、人生百态，真是磨炼人的大课堂、好学校。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高秆农作物经受了洪水的淹没和冲刷，基本没有受到大损失，长势还不错，玉米、高粱的收成都达到了亩产三四百斤，复种的晚庄稼也达到单产300斤左右。全队600多亩地，20多万斤的粮食，也是很喜人的，种的大白菜也长势喜人，获得大丰收，老百姓各个都喜笑颜开，原来压在全队社员上的阴霾和痛苦一扫而光，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2018年10月，唐山二中25名当年知青回丰润新军屯塔六庄村与村民团聚。知青们接到原公社干部代表卢恩悦先生（左一）书写的楹联条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