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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3.7.1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那是一个充满阴霾的日子——1966年9月18日。一辆贴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造反有理”等标语的卡车在通往丰南闫魏庄的公路上狂奔。车上,几个“飒爽英姿”的“红卫兵”正“威严”地盯视着我们一家5口:我年迈的父母、17岁的我和两个弟弟。旁边堆满了破烂的家什。

几天前的9月10日,正当我满怀豪情响应号召参加学校的“文化大革命”时,听到了晴天霹雳的消息:我父亲在一个不足200人的百货批发站工作,当一名老售货员。他出身贫农、新中国成立前曾和别人合伙做过小买卖、新中国成立后从来不知什么叫“定息”。可这次,他竟然同他们公司的四五十个人一起被“晋升”为资本家,被关押批斗;随即,我父亲又被“张冠李戴”地成了逃亡地主,许多亲属也惨遭株连,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

接连不断的悲剧令我们猝不及防。父亲在惨遭关押凌辱毒打后,拒不认“罪”,今天终于给发落了——遣返回乡。我家的住房物品也被悉数没收,只留给我们简单的衣物。此刻,我们正随父母一起被赶回老家。

在汽车带起的风声和几个“红卫兵”间或发出的“不许乱说乱动”的恫吓声中,我们一家人像凝固了似的谁也不作声。当时,不满20岁的我,充满着天真,望着父母那憔悴的面容和两个弟弟稚气惊疑的目光,我陷入了沉思,内心充满着即将冲出牢笼的渴望:啊,总算熬过了这一天。回到老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里有亲人,那里的乡亲们是了解我们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以前几次同父母回原籍探亲的情景,婶子大娘、叔伯弟兄姐妹,哪一次不是东家请西家叫呀!我盼望着那欣慰的聚会,我要向亲人们倾诉人间的不公啊!

黄昏,在瑟瑟的秋风中,汽车开进了村庄。然而,家乡却变得那样的陌生。汽车把我们一家和杂乱的家什衣物一同抛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扬长而去了,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那亲人们的笑脸却没有踪影。刚刚收工的人群见了我们匆匆地走过去了,也有的绕着道走过去了——那大概是我们的亲人或是较熟悉的人吧!也有几个人只是远远地望着。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旁边看热闹。我只感到周身寒彻,全身都在颤抖,尤其是看着父亲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步履蹒跚地收拾着散乱的东西。

天渐渐暗下来了,我们一家老少5口仍在匆忙地往大队临时给我们腾出的、没收“富农”分子的一间破草房里搬着东西……

忽然,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跑过来,他约莫30岁左右,黝黑的脸膛看上去老成持重,只见他眉头紧锁,嘴唇紧咬着,什么也没有说,就帮我们搬东西,我的父母慌忙上前阻拦。可他摆摆手,只喃喃地说:“我来晚了,让你们受累了!”“我了解你们都是好人,这是我听老人们说的……”我父母说:“快别说这些,你最好不要管我们的事,不然连累了你,我们心里更不好受。”他一听大声说:“连累什么?你们城里人受连累弄不好给弄到乡下来,我就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难道还下放我不去当农民?”说着又干起来了。只忙到把全部东西都搬完了才罢休。搬完东西,他又给我们找来了一盏小油灯。这一晚,我们没有做、也没法做饭吃,只是大家分吃了从城里带来的几块干粮。然而,我的叔叔大伯、兄弟姐妹、婶子大娘们始终没有来。

我躺在那潮湿的炕上,望着那盏小油灯怎么也睡不着,我的眼睛噙满了泪水。烛光中,我看到了那青年淳朴善良的心,那无私无畏的博大胸怀。我的心暖了。烛光中,我也望见了那许多扭曲变形的笑脸,然而,我不埋怨有这些“笑脸”的人们,我理解他们,他们不也和我们一样受着痛苦的煎熬吗?美好的东西迟早会再来的,我心里充满着希望。

事后,我才知道,那位青年叫开祥,是我们队里的民兵排长,按庄里的辈分,我该叫他开祥哥。

从此,我们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父亲和我的大弟,每天下地劳动:收秋、种麦、耙地、修台田、下泊割芦苇铲芦草(“泊”是当地对芦苇荡的称呼,我庄的泊地远在一二十里地外);母亲在家做饭;小弟年龄虽小任务也不轻,每天下地拾柴火,不然我们就无法做饭吃。

这段时间,有开祥哥等人的关照,劳动关还好过,难过的是政治上受人歧视。父亲每天收工后还要参加“黑五类分子”会,接受批判或审查;我则每晚参加“黑五类分子子女”会,被责令揭发父亲的“问题”;家里仍不时地有“红卫兵”抄家,从唐山拉来的我家几件旧家具、衣物、煤等生活必需品,也被大队“红卫兵”没收;因我家是庄里祖孙三代贫农出身,在几位主持正义的社员支持下,有一次,我据理去参加公社召开的贫下中农会,结果,在会场外被强硬拦回;我所在的队因为“卜”姓较多,社员们或多或少对我家有照顾恻隐之心,结果,中途突然给我们调到没有“卜”姓人家的队接受监督劳动;我要求回校上学、回唐探亲、上访说理等也被一次次限制……

这段日子虽然有说不出的苦涩,但有开祥哥等“好人”的关照,我仍时时感受到“冬天里的春天”般的温暖。事过很久我才听说,为帮我们搬东西,开祥哥狠狠地挨了批,还被撤销了民兵排长的职务;我也才明白给我们“中途调队”的根由。然而,他见了我们从来没提起过;对此,我及我们全家都深感愧对他。40多年后,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再次见到他谈及此事时,他也是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