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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
1.3.1.2 学农——初涉人生苦涩
学农——初涉人生苦涩

云裳花容城市娃,

咬牙淌汗扬镐把,

白日追虹触手空,

深夜梦乡空桂华。

我与唐山十中的12名男同学和女中的22名女同学就像一簇蒲公英,被一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热潮,吹落在一个贫困小村——河北丰润县前营村。到村的当天开了欢迎会,第二天,村副支书、民兵连长——王长合、一个年龄不足30岁的复员军人,按常规给我们上了第一课:讲述村里概况和阶级斗争。

这个小村,人不足一千,户不过二百,生产小队有3个。我、谷大成、薛慕良3个男生与李聪敏、王静波、施会敏、任伯芳、张秀玲、许嫦茂等8个女生被分配到一小队,暂时分别住在老乡家。

经过两天休整,下乡后的第三天,我们正式由学生成了“农民”,开始下地干活。

那天清晨,挂在村头大槐树上的铁犁头被敲响了,那是上工的“钟声”。我们连忙撂下碗筷,脱下学生服,穿上“农民装”,来到大槐树下,听生产队长分派农活。我穿着一身新的劳动布工作服,那是在铁路单位工作的父亲发的,妈妈将衣服的两肘、两膝和臀部内垫衬布用缝纫机扎上密密麻麻的圆圈;脚上蹬一双新的绿色解放球鞋;脚面上系着表姐为我买的护脚,为的是干活时不往鞋里灌土。自己对这身干净利落的打扮相当满意。女生们则大多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裤,有的还打着补丁,蓝的或者黑色的球鞋,在我看来搭配得也很得体,再衬上一张白净的小脸、头发刘海儿下闪烁着如同两颗星星的眼睛,看上去十分精明。

农村劳动虽艰苦。前营知青总能找到艰辛中的快乐。

这时候,一个年龄与我们相仿、身材高挑,上身穿素花粉色汗衫、下身着深蓝色长裤、脚上蹬白球鞋的农村女孩儿,格外显眼。只见她打着哈哈冲我们说:“呵呵!大家瞧瞧,一个个‘全副武装’,穿得比我们还次!至于吗?”这惊天动地的大嗓门立刻引来周围40多只眼睛集聚在我们身上,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第一天上工还没干活,就因为衣着被讥笑,太没面子了。但看看几位在场的同学都腼腆地红着脸不吱声,我也将就要吐出的话咽了下去。

这时候,生产队长对那个说笑我们的女孩说:“徐乃清,你们去跟着刨白薯,领3个男学生去拿镰刀。”又转身朝一个妇女说:“长龙家的负责注意照顾着点学生。”我想,刨白薯用镰刀?新鲜!走到村东白薯地才知道,我们3个知青和几个妇女负责用镰刀割白薯秧,几个当村的男劳力用镐刨白薯。

长龙家的二嫂(听乃清这样称呼)站在地头望了望说:“徐乃清站头,大合把二,我在三,谷大成在四,长福在五,薛慕良在六,其他人顺序站开,每人3条垅。”说完她和几个妇女猫腰倒退着干了起来。看来挺简单的活儿,干起来我才知道并不好干。两脚一步步后退,一只手用镰刀割薯秧的根,另一只手将割下的薯秧往后拽,渐渐割下的薯秧被卷成了一条绿龙,还真有意思!我正想着,一不留神脚下被薯秧一拌,摔了个屁股蹲儿,镰刀被甩出老远,耳边响起一阵大笑。长龙家的二嫂劝我别着急,我想:你们别笑,这农活儿肯定不比“之乎者也”难学,有仨晌午俩晚上工夫就会咬牙学会的。

农村妇女干活儿麻利,一猫腰就干了多半条垅,我不但跌了几个屁股蹲儿,还不时地直腰,幸亏长龙家的二嫂和我旁边的徐乃清不时地替我搂上几镰。忽然,我这3条垅中出现几座坟,我喜出望外地直起腰慢慢走了过去。谷大成说:“你真有福,死人也帮你干活。”我嘴上说:“赶上了呗!”心里明白,这是长龙家的二嫂看我身体单薄,特意安排的,不由斜眼向二嫂递去感激的目光。二嫂正低着头眠嘴儿乐呢。二嫂看到我边走边捶腰,关心地问:“怎么啦?”我说:“腰疼!”徐乃清腰也不直,低头接茬说:“小孩子哪有腰哇,我姥姥说,72岁才长腰眼呢。”一句话又引来一阵哄笑。

好不容易干到了地头,老乡们坐下来抽地头烟。长龙家二嫂也掏出烟荷包,麻利地卷起旱烟来。我闲着无事,好奇地拿起身旁的大镐想刨两下试试,谁知这生平第一镐下去就把土中的一个大白薯判了腰斩,两半了的白薯流出乳白色的眼泪。第二镐一慌,撩到自己脚面上。徐乃清走过来冲我说:“不碍事吧!”我朝她苦笑着答道:“还好,我劲儿小,没事儿。”徐乃清拎起那把镐说:“看好喽,这么干。”说着两脚骑着垄沟扬起镐左一下、右一下、中间一下刨下去后,顺势向上一兜,几块白薯齐齐整整地跳出土面。然后,得意地用右手把镐头往地上一戳,左手插在腰上说:“怎么样?”我站起来朝她佩服地点了点头,取笑地说:“向老农学习!”接过大镐刨了一会儿,虽然不如她刨出来的多,但自己觉得与她相差无几,于是,也把镐头朝地上一戳,手叉在腰间挑衅地问:“怎么样?”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又嘣出一句气她的话:“这不比ABC难学!”徐乃清立刻猫下腰用双手在我刨出白薯的地方扒拉起来,边扒拉边举起扒拉出来的白薯边喊:“你看看,你刨丢的,这……这……这还有。”老乡们一阵哄堂大笑。

半天下来“收获”不小,手上磨出了4个血泡。晌午时分,队长派来一辆牛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刨出来的白薯装上车往村里走。我和谷大成、薛慕良被优待坐到牛车上。一边走我一边对说:“坐牛车,走沙窝,这才是农家乐呢!”谁知这句话又被走在车后的徐乃清听到了,于是她笑着说:“想想刚才你干的活儿吧,还乐得起来吗?”面对着说话不饶人的黄毛丫头,我什么也说不出,直到进村一声没吭。

中午小憩,我迷迷糊糊躺在炕上。口水和眼泪流湿了枕巾,干了半天的活儿,心中没有丝毫书本上描述的那种收获的喜悦。城市娃十年寒暑如今竟归于务农,身累固然苦,凭意志可以克服,而心涩才是最难受的。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9月下旬,开始播种冬小麦了。这天,我吃过早饭便拉着谷大成、薛慕良来到槐树下。我们的任务是撒粪。我学着村里小伙儿的样子,把粪箕子插在铁锨头上,把铁锨扛在肩上,双手揣袖压在铁锨把上,一步三晃出了村。

今天种麦,因有公社领导视察,格外隆重。地头彩旗飘扬,扶犁的老汉穿中式粗布衣衫、系黑布腰带、腰别紫杆烟袋、头扎羊肚毛巾、脚蹬软底洒鞋,精神抖擞地站在老牛后边整装待发。长龙家二嫂上身套一件蓝色白花旧上衣,下身穿一条黑色无兜缅裆裤,边卷烟,边和徐乃清交谈;那徐乃清齐耳短发,小鼻大嘴杏核眼,手眼鼻嘴都不闲着,边与二嫂说笑,边四下打量寻找取笑的话题。我看到这如画的场面,也诗兴大发,但还没有吟出来,就见徐乃清朝我咧着大嘴笑起来,抢先一步大喊“大家听啊!诗人又要说农家乐了!”接着,她又笑了笑说:“一会儿你们每人3堆粪,都得撒匀,还得撒快,别耽误我平整。”我回了一句:“瞧好吧!”说完,忙整理自己的粪箕。

按上级的种植计划,今年种1.2尺的宽垄麦,老汉赶牛犁垄;徐乃清和另3位妇女平垄;生产队长播种;我们撒粪;徐乃清他们再将粪平整后掩上浮土;最后,由小孩拉石磙子轧一下。哪道工序慢了都会耽误别人。

看着大家熟练地干着,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粪拨满,沿着垄沟一路小跑,边跑边抖落粪箕。本应将粪均匀地撒在垄沟里,待跑到下一堆粪前正好撒完;可我在第一颠时,颠出一大堆,没几步粪箕子便空了,只好装粪再撒。别人3堆粪撒到地头,我却装了五六回。徐乃清乐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她用耙子将我撒的不均匀的粪平整好,把耙子一扔,夺过我的粪箕子说“我来一趟,你看看”。说完干净利落地撒了一趟粪,又去平地了。我对她的真心佩服油然而生,没想到这个说话尖刻的年轻农村女孩儿,真是全能,不仅担任小队会计兼记工员,干起农活来还如此泼辣内行。

几趟活儿下来,我汗流浃背,手上的血泡也破了,我悄悄戴上早晨准备好的手套,咬牙坚持到收工。

夕阳下山,万丈金光漫洒平原,回到住所,天已经黑了,我扔下锨和粪箕子一头躺在炕上,两腿直挺,伸了个大懒腰。在房东大娘再三督促下,喝了一碗玉米粥,拿起镰刀走出院子,因为,晚上还要和青年们割豆子。

半夜回来的我强忍酸痛,趴在被窝里写日记,不禁对自己的人生发出疑问:一个十七八岁孩子为什么受这个苦?……思绪万千,想不出答案。我脑中忽然记起临下乡时妈妈的嘱咐:“小孩子要量力而行,第一次干农活,要悠着点儿。”以此算是对自己思绪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