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咸同重臣曾国藩
咸同重臣曾国藩

曾国藩是晚清咸丰、同治两朝的重臣。道光朝进士出身,以组建湘军镇压太平军起家,官居大学士、两江总督、直隶总督,主导洋务派,位高权重。其政治谋略、处世修为、品德个性,彰显了湖湘文人的儒家风范。曾国藩既无前朝年羹尧的张扬拔扈,和珅的擅权贪婪,也无同朝李鸿章的锋芒毕露。治国平天下,显示其卓越的军事、政治才能;倡导晚清“宋诗运动”,注重经世致用,为汉学与宋学之争定局;以儒家理学的德行、文学、政事、修身养性独善一生。这在晚清官场甚是少见。

曾国藩走上政治舞台,始于咸丰二年办团练、建湘军。咸丰初年,清王朝内忧外患,吏治腐败、弊端丛生,矛盾郁积,导致社会动荡。铤而走险者落草为寇,匪患丛生,尤以湖南、贵州、四川民风骠悍,匪情甚盛;揭竿起义者,武装暴力抗争,其中以洪秀全的太平军声势最为浩大。咸丰多次下谕通饬各省督抚,须“督饬弁兵,不准虚应故事,傥查明将弁中,有怯懦无能”,“即行据实严参惩治”。并调湖南提督向荣、四川提督苏布通诃主事“剿匪”;令云南提督张必禄统黔兵入桂会剿太平军,但收效甚微。清廷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御史王本吾揭明了真相:军队“废弛已极,兵则怠惰偷安,官则因循推诿,且有吸食鸦片者。间或搜捕零逃塞责,遇有大帮洋盗,不敢过问。”吏治日坏,武备不修,缉捕废弛,亏空累积,此论可谓切中时弊。

咸丰三年,洪秀全的太平军从桂湘交界的渡口全州出发,水陆两路进取湖南。起义军兵临城下,提督余万清率兵先退,道州知府王揆一弃城而逃,湖南告急。据《清史纪事本末》记载,咸丰二年年底,湖南巡抚张亮基传达上谕,命在籍侍郎曾国藩办理湖南团练乡勇“搜查土匪”。曾国藩目睹朝政腐败,官兵废弛,欲疏稿“恳请在家终制”而拒涉纷乱的朝政。后武昌失守,战事告急,清廷上下人心惶惶,深受湖湘文化传统熏陶的曾国藩常言身体力行“义理之学为先,以立志为本”,面对湖湘同门郭嵩焘“拘守古礼,何益于君文?且墨经从戎,古之制也”的诘问,撕毁疏稿,从戎忠君成了必然的抉择。

曾国藩先在湖南衡阳训练乡勇,旋即扩编成湘军。清廷为补充兵源,饥不择食,接连任命四十三位帮办团练大臣招募各地乡勇,但大多是作鸟兽散的乌合之众。与湘乡团练的同时,还有在籍侍郎吕贤基督办安徽团练,但以地域界标命名新军当推曾国藩第一人。日后李鸿章建淮军是在六年之后,而淮军的建制均依袭于湘军。曾国藩取“湘”为名,意在聚集湘系势力,应顺理学的“地缘、时缘、人缘”之和谐,湘系的群体风习和文化传统成为维系军队的凝聚力,这正是曾国藩的过人之处。

“言必信,行必果”,是宋儒理学的处事准则,也是曾国藩“内省”修为的一生追求。训练乡勇,曾国藩事必躬亲,“自行督办”,亲举致函湖湘耆老,谦恭有礼,礼贤下士,平等相待,以官绅人士信任与合作为原则;乡勇将士必须“上马杀敌,下马讲学”,以理学之伦理“忠义血性”陶冶情操;以孟子的“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为训诫,防止湘军将士骄纵嬉乐;贯注“谋国之忠”,“最贵推诚,不贵权术”的个人修为规范将领之行为;宋儒理学成为湘军崛起的精神基础和军魂。曾国藩的治军之道,与清廷官场旧习大相径庭,连“心颇诽之”的湖南巡抚骆秉章也刮目相待,“诚心与其通力合作”。不足一年,湘军陆营水师及后勤粮台弁役已达一万五千余人,成为以后十年与太平军作战最精锐的劲旅。

湘军之所以能崛起成为一支劲旅,除得益于曾国藩的治军才能,更多是其贯注一生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中庸》学、问、思、辨、行五者,其要归于愚必明,柔必强。”“凡事非气不举,非刚不济,即修身齐家,亦须以明强为本。”如何明强?曾国藩总结两条:一是能自胜者谓强,二是从自修处求强,通过内心修为,逐步达到圣贤的境界。唯此,才能成为于愚而明,柔中生智者。曾国藩依照他的价值观念和个人修为的标准选用将才便以“去伪崇拙,不尚机权”为原则。以“拙诚含浑”取代“机巧”,既是一种涵养,也是一种为官之道。左宗棠、李鸿章成大器便是曾国藩的慧眼使然。

咸丰十年,清廷命兵部郎中左宗棠随曾国藩襄办军务。曾氏极赏识其才干,尤其是“不畏死,不急名利”,“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的操守,乃应“才堪大用”。曾氏向朝廷奏报,令其“回长沙募勇”,统率新军独战皖南。果然,左宗棠不负厚望,成为一名封疆大吏。

李鸿章也是曾国藩力荐成大器的。咸丰三年,李鸿章曾协助吕贤基在安徽办团练。曾氏特地致函安徽巡抚江忠源力荐李鸿章:“李少基(鸿章)编修,大有用才,阁下若有征伐之事,可携之同往。”五年后,闻李鸿章丁忧闲赋,曾国藩邀李入湘军幕府。李因不能独统一军,萌生去意。曾国藩与其促膝长谈,真诚规劝:“阁下宏才远志,自是匡世令器,然大易之道,重时与位,二者皆有大力者冥冥主持,豪不得以人才与其间”,“非谓能夙以自持也”。凡成器者,不应急功近利。曾国藩又针对李鸿章秉性表露,作事张扬的性格缺陷,又致函规劝之,“阁下精悍之色,露于眉宇,作字则筋胜于肉,似胜于肉,似非长处”。其意是,统帅者,不以重位、精悍明强制人,须内敛;大智若愚,以德生威。与此同时,曾国藩亲自决定招募安徽乡勇三千,购良驹六千匹组成骑兵部队交李鸿章主事,为其日后建立淮军打下基础。同治六年,李鸿章在安庆正式组建淮军,曾国藩特拨湘军精兵三个营,隶属李鸿章,助其军力。

虽说,曾国藩力荐左宗棠、李鸿章不遗余力,但他的个人修为更令左、李折服。

曾国藩毕竟是封建官僚。在腐化的官场中行走,权力斗争的政治漩涡中沉浮,其行为也难以脱俗,与“非气不举,非刚不举”,“修身齐家,亦须以明强为本”的理学道德伦理相悖。明哲保身的实用主义便是其总结官场文化的经验。曾国藩高调“守拙用浑”的涵养,与其说是一种性格修为,毋宁说是一种明哲保身的谋略。曾国藩直言:“浑则无往不宜。大约与人忿争,不可自求万全;白人是非,不可过于武断,此浑字之最切于实用者耳。”“浑”字之解,或是在趋炎附势的官场中充楞装傻;或是在派系斗争的政治漩涡中拒是非、息争忿;或是权衡利弊,牟利于淡定之中;或是养德平和,少发牢骚,谨防“抑郁怨天尤”,祸从口出;等等。总之,浑者,“无往不宜”。曾国藩凭藉此条经验,在晚清官场游刃自如,平步青云。其突出事例有三:一是辛酉之变,二是天津教案,三是请辞引退,解散湘军。

辛酉之变。同治元年的辛酉之变,是清王朝政局发生重要变更的事件。咸丰驾崩,幼皇帝同治继位。咸丰留下遗诏,任命载垣、肃顺等八大臣辅佐幼主。恭亲王奕因遗嘱未提及摄政王辅主一事,即与慈禧接纳,在她的授意下,策动辛酉政变。以载垣、肃顺“独擅改谕旨”之罪,将其尽悉铲除,并强行违反先朝祖训,表奏慈禧、慈安两宫垂帘听政。清一代有家法,不许后宫参政专权,凡幼主嗣位,或有摄政王,或命辅政大臣辅之。恭亲王策划了一场劝驾闹剧,先命山东道监察御史董元醇申奏:“庶于古今治乱兴衰之道”,两宫垂帘听政乃“理宜守经也”。又让兵部侍郎胜保引证据典,称“垂帘听政之制,宋宣仁太后称为女中尧舜,群情欢洽,国本无伤”,并“吁恳皇上俯纳刍荛,即奏皇太后权宜听政”,表态要“誓为所用”。朝廷高官政要趋炎附势,纷纷表忠,痛斥肃顺等“国法无可宽宥”。军机大臣文祥、宝鉴,惠亲王奕淙、大学士贾桢、刑部尚书绵森等联名陈奏拥两宫听政。大学士周祖培等更是搜集历代太后临朝史例,编成《临朝备考录》以供作依据。在这场政治风波中,时任协办大学士的曾国藩却以“白人是非,不可武断”之由装聋作哑,置身度外。按理学的道德伦理,违悖祖训家法,欺宗忘典,乃是动摇朝纲之大是大非问题。曾国藩不愿加入奕与载垣、肃顺的争辩和派系斗争,显然与其“非气不举,非刚不举”的儒家伦理相悖。

天津教案。同治八年(1869),法国传教士谢福音仗势拆除民居望海楼,盖为天主教堂,声称此乃圣母仁慈和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胜利的结果。望海楼天主教堂建成,谢福音又强占、拆毁民房多所,致使众多居民流离失所。次年,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捕获拐卖人口案犯张栓、郭拐迷、武兰珍等人。案犯招供此系望海楼天主教堂指使所为。坊间盛传天主教堂派人迷拐幼童,挖眼剖心,仁慈堂将数十具儿童尸体掩埋于河东盐坨义冢。于是舆论大哗,群情激愤。通商大臣崇厚却乞膝媚外,串通法国驻津领事丰大业、传教士谢福音销毁罪证,案犯乘机翻供。天津民众闻讯,聚众示威抗议。崇厚竟派巡捕武装弹压。法国领事丰大业拔枪击伤知县刘杰。民众忍无可忍,烧毁东门外仁慈教堂及英美数所天主教堂,当场毙命丰大业,法国传教士、修女等十三名,误杀俄、英、意教会数人。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天津教案”。

教案一起,清廷即令时任直隶总督曾国藩处置。总理衙门事先定下基调:保全和局,许诺诛杀起衅之百姓,惩办天津不力保护教堂之县、府官员,死者照赔,毁者照建。此时,法国驻华代办罗淑亚提出更无理要求;惩办天津提督陈国瑞及张光藻、刘杰等官吏。崇厚则从中鼓动,要曾国藩依议照办,以达和局。曾氏先期致函崇厚,“以诚待人,与人共事,福则同享,祸则同受”,冀希缓和官、民及外夷之僵局,但商洽未果。迫于压力,曾国藩不得已向朝廷呈报,教民迷拐儿童并非教堂主使,“挖眼剖心,则全系谣传”,处置天津滋事各犯正法八名,议罪二十余人,赔偿白银二十五万,毁屋重建,但力保提督、府、县三官,从轻责罚,曾国藩以此结案。在政治秩序与民众利益、社情舆论的冲突中,曾国藩屈服于政治压力而选择前者。事后,曾国藩反省道:“自古以来,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一唱百和,亦足以荧众所而挠大计,卒之事势决裂,国家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臣每读书至此,不禁痛哭流涕。”若凭曾国藩的声望和秉性,满可以向朝廷申辩,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无为民执仗的勇气和胆略,却自责而“痛哭流涕”,其作“浑”以图自保,是难辞其咎的。

请辞引退,解散湘军。同治元年,曾国藩命弟曾国荃率湘军攻占太平军首府南京。清廷因其“功勋卓越”,封毅勇侯,“世袭罔替”,并任协办大学士。多年征战,湘军声威鼎盛不衰,远盖过李鸿章的淮军。功成名就,曾国藩的声望达到了顶峰,但他却作出意外的决定:请辞引退,解散湘军。曾国藩在给曾国荃的家书中,嘱其尽快抽身引退,以保“善始善终,免蹈大戾”。同时,急办三件事:一是盖贡院,提拔江南人士,淡化湖湘人士对朝政的影响力;二是在南京盖建兵营,发全饷,邀清廷嫡系绿营进驻湘军防区;三是先裁撤四万湘军,它上奏朝廷遣散湘军,以避拥兵谋权之嫌。曾国藩此举是以先朝年羹尧为鉴。康熙晚年,年羹尧为雍正继位,抗击十四皇子武力进京逼宫起着关键作用,功劳莫大矣。但功高盖主是一忌,居功拥兵自重是二忌,结果被雍正削去兵权,抄斩满门。现下,湘军的传统是“兵为将有”,仅听命于曾国藩一人,清廷无法调遣。此乃为政之大忌。曾国藩以防重蹈年羹尧之复辙,以退为进,远离京城及清廷权力中心,终于免除清廷的猜忌和同僚重臣的内斗之危机。曾国藩的谋略得到预期的回报:四任两江总督和忠臣美誉而善终。其实,曾国藩的激流勇退并非是解甲归田,闲赋养老,而是以躲避政治漩涡的风险为目的。请辞引退,仍有沽名钓誉之嫌。

晚清王朝将曾国藩奉为“完人”,其处世、谋略、修身被认为能臣的“楷模”。原因何在?值得今人考量。

咸丰、同治朝正值乱世,政务废弛,吏治腐败愈演愈烈,各地起义不断,西方列强觊觎中华,丧权辱国条约屡鉴不止,清王朝风雨飘摇,陷于重重危机之中。维系摇摇欲坠的大厦,拯救政权危机,需要能臣廉吏的支撑。能臣者,要忠于君、志于国,严守清王朝的政治秩序,又能善于谋事、精于办事、不居功擅权;有恪守儒学传统的信念,遵循礼义之道的自觉,又须有内省修为凝聚民众、和谐社会的声誉,既有调和官场矛盾之能力,又有作风务实而不浮夸,“少正天下浮伪之习”的操守。这是晚清王朝对重臣、大吏的政治标准和道德标准。

自两宋之后,湖南已成“理学之邦”。儒家思想成为湖湘士大夫的基本信念和道德操守。曾国藩备受儒家理学的熏陶,其价值观念及品行修为正合晚清王朝的标准。曾国藩成为咸丰、同治两朝的重臣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