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另类官场:师爷佐治
另类官场:师爷佐治

师爷佐治,是清代官场的奇特现象。起于顺治、康熙、雍正朝,盛在乾隆、嘉庆朝。到乾隆期,师爷已构成清代官场的另类群体;师爷佐治督抚、府县官员成为一种官场文化,被朝野所认同。

师爷,是幕僚、幕友之俗称。最早记载是在晋代。将帅出征,常以搭帐为府处置公务,故称之为幕府。为将帅充当参谋、文书之类职务,便称为幕僚或幕友。以后,文职官员也常聘用幕友为其处理文书案牒。至战国时期,信陵、孟尝、平原、春申“四大公子”酷爱豢养幕友、食客,以数量多寡炫耀其权势和财富。此时的幕友是充当门客帮闲的角色,或是出谋献策,或是随吟清谈,附庸风雅。自宋代开始,幕友已改俗称“师爷”居多了。但宋朝明文规定,师爷不得任官,只能充当官衙的文员。如《宋史·衍传》记载:“请自今藩镇幕僚勿得任台官。”到明朝晚期,师爷有了专业分工,或是专事刑名律例,或是佐理钱粮会计,或是捉笔文书案牒。师爷均具相关的知识和一技之长。至此,师爷开始掌握着官衙的“事权”,成为各级官员的助手,起着佐治政务的配角作用。明嘉靖年间,素有“明代第一才子”美誉的徐文长(徐渭)便充当过浙江巡抚胡宗宪的执事师爷。至清代乾隆朝,师爷已成为清代官僚体系的重要构成。上至京师各部衙、各省督抚,下至各州、府、县,均由师爷佐理衙门的具体事务。特别是府、县两级政府,师爷专分刑名、钱谷、书谷、挂号等,各司其职。故清史有“无幕不成衙”之记载。

清代盛行师爷佐治参政,有其特殊的原因。满族入中原,对汉文化传统知之甚少。清朝官员大多是满族以军功入仕,不谙汉域的地方治理;而科举入仕者,缺乏从政的实践经验。与此同时,清廷规定任职回避制,不准各级官员任职原籍。故对刑事、钱粮管理、公文案牒等政务及当地民情颇为隔膜。因此,邀聘师爷,赋以“执事之权”,佐助处理行政事务也成为必然了。师爷佐治,与清朝以前的“幕客取资驱策”,仅作参谋、文书之责已迥然不同,师爷掌握着政务的“事权”,成为清代官场的另类群体。

师爷入幕,不经科举,均以同乡、同窗、亲友的推荐,被官衙量才录用。师爷与官员是“东宾”与“西宾”的雇佣关系。清代师爷以浙江籍人士居多,被泛称为“绍兴师爷”。浙江地域乃是全国的文化中心之一,人文荟萃,文人学士聚居于此。浙江的读书人文墨精通,饱览四书五经,有着丰厚的文化学养。雍正朝大兴文字狱,便将浙江视为文字逆清的重灾区,曾下令暂停浙江诸多府县的乡试科举。不少读书人或是科举落第,又无家资捐纳监生;或是停乡试而放弃仕途,转而学幕,充当师爷谋生。由于乾隆朝的浙江籍官员甚多,单就绍兴府中进士者多达七百余人,内任京官,外放督抚、府县。浙江文人凭藉同族、同乡、师门之谊,纷纷入官衙为幕宾。而浙江籍师爷处世精明,治事审慎,又善于谋划和辞令,特别适应幕宾的职业生涯。于是,浙江师爷迅速走向全国各地的大小官衙。而乡土观念和文化习俗的归同,使师爷呈现一种群体性行为,即互相推荐、互通信息,上下其手,甚至在各省会建立新年团拜或联谊活动。由此,师爷对清代官场起着左右政务吏治的影响。尤其是,官衙之际的沟通,上司下属的人脉关系,官场的利益输送,官吏的权力寻租,师爷佐治有着幕后运作的推手作用。会稽籍师爷龚未斋在《雪鸿轩尺牍》中有言:“吾乡之业于斯者不地啻万家”。这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康熙朝高调倡廉,又且措施得当,清官效应颇为显著。雍正朝采取治贪的高压政策,官场的清明廉洁亦能蔚然成风。到乾隆朝,为制造朝野上下祥和气氛,彰显王朝盛世气象,乾隆的吏治政策则以宽严相济,劝勉训诫为主。但清明廉洁仅靠自觉自律难以抗衡物质利益及权力寻租的诱惑。加之,乾隆高调民生为重,常施以蠲免赋税、赈粮荒政,此举固然为稳定社会,安抚民生起了积极作用,但也为权力寻租,贪冒肥己的吏治腐败提供了机会。而官吏的腐败行径,往往伴随着师爷的幕后运作,或是献谋划策,玩弄事权;或是暗渡陈仓,互讦分赃。在乾隆朝早期曝光的贪污案中,均可找到师爷推手的蛛丝马迹。

乾隆十二年,在各地奏报中发现,“贪风日炽”,“亏空积习”,侵占钱粮案件屡禁不绝。乾隆多次下谕各省督抚“痛除积习,时时加意稽查,据实办理”。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各府县官员以律例载有“分年减等,逾限不交,仍照原拟监追”字样,申请“概入缓决”。所谓“照原监追”历年亏空,是以“分年减等”的对策,钻了“监追”年限未界定的空子。这种掩盖侵盗钱粮的作派,在湖北各州、府、县比比皆是。湖北巡抚彭树葵的调查报告说得很明白:“甲年钱粮,例应乙年五月奏销;而乙年钱粮,又应是年二月开征”。但各府县在奏销时,统一口径:“只将甲年完欠数目,载入盘查结内”,而“乙年已征钱粮,并不具结”,且落入私囊。若遇察查,便“挪新掩旧”。州、府、县的亏空,很少在奏销盘查之时露馅。行动一致,口径统一,正是精通钱粮管理律例的师爷,在幕后沟通,相互串结,上下其手进行运作的结果。

大清律例规定,凡贪污、贿赂之案件,必遭“从重治罪”;而以“侵贪之犯”(即占得些小便宜),则“必不正法”。“侵贪”不过是“虚拟罪名”,责过承罚而已,犯罪成本较低。各地督抚在处置“侵盗钱粮”案件时,为庇护下属行贿上司,往往“以侵渔之案”具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清代官场的隐匿包庇,官官相护,也是师爷们精心研究大清律例所致。其后果是“营私蠹国之风,由兹日长,渐至酿成痼疾”。师爷的佐治参政,对清代官场的腐败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乾隆为弥补国库亏空,曾作过一个规定:将亏空各员“摘印看守”,规定补亏年限,未补亏者,即予正法。其实这是罪罚不明,为贪赃枉法者开了便门。山西布政使蒋洲在任上“亏帑二万余两”。师爷出主意,“勒派通省属员弥补,尚有不敷”,可私伐“山木植卖银补项”,以罚逃避罪责。湖南巡抚李因培、布政使赫升额等亦是通过师爷授意下属官员“代为弥补”。如此“上下扶用,徇情蒙蔽”,在清代官场已成为习以为常的潜规则。云南布政使钱度收受下属礼物,“赃款甚多”。任职期间,收赃金玉器四百件,银二万九千两。钱度亲笔家书,嘱家人“收为藏贮,或做地窖,或做夹壁,以作永久之计”。而钱度的贪赃、藏赃,全由师爷叶士元一手操作,事后得贿二万两。乾隆着刑部审案,才悉知“宾主串合,通同婪索”。震惊朝野的甘肃布政使王亶望侵盗冒赈银的大案,涉及总督、各道、州、府、县五十多名官员。钦差李侍尧查实,在各级犯官中,师爷均已涉案,或是串联,或是策划分赃;有的府县官员由师爷具名填报冒领监生纳捐银两。可见,师爷这一角色已成为清代官场贪污链上的重要一环。

湖南地方官衙还屡见师爷“包揽侵蚀”的舞弊现象。乾隆十一年,湖南巡抚杨锡绂报告:湖南征粮册籍,“并不逐户按产开造”,是按族设户名,人数、户数多少不一,官府不细分。“吏胥因得包揽入己,挪新掩旧”。清廷若有钱粮蠲免,则改变方法,“捏造名色,科派需索”。“书役视花户为利薮,视役侵为常事”。两江总督尹继善在奏报江、浙两省拖欠钱粮的情况,也屡屡提及师爷舞弊劣迹。“江苏钱粮拖欠至二百余万两,此中吏役侵蚀”,“逋粮侵赋习为故常”。师爷不论刑名、钱名、文案职责之分,在以“事权”谋私中,已是沆瀣一气,官员、幕僚“通同作弊”了。

为遏止官场腐败风的蔓延,乾隆朝将师爷佐治参政纳入整饬吏治的范畴,从官员问责,限制录用,规范行政及廉政禁令等方面遏止“事权”滥用。

官员问责。各衙门的师爷往往有乡党、亲友、师门之关系,“暗中联络,私通线索”;上司衙门师爷借故外出,“与各官往来洽款,串通信息”,“遇事则彼此关照,作弊营私”。对此,自乾隆四年始,清廷要求内阁各部院、外省各督抚规范师爷的行政行为,“约束属员,稽查书吏”,且进行行政问责。诸如,“禁上司衙门书吏拜谒官员”;督抚对京城各部院书吏若有“需索之事”,“即时奏闻”,如有“私相授予”,则“与受贿书吏照枉法贪赃治罪”;各省遭灾蠲免赈济,凡书役克扣冒领及平粜借谷,包买勒捐等滥用事权,而州县官员“不行查察,俱降二级调用”,等等。官员问责是规范行政的制度保证。官员对书吏、幕宾的监管,实际是对行政“事权”运作的公正性、廉洁度承担全面责任。在封建王朝,能对事权进行监督,应该是一种历史的进步。

录用限制。各级官府聘用师爷、幕宾缺乏必要的遴选程序,以致良莠不齐,用人不当。因此,清廷对延聘师爷作了诸多限制性的规定:延聘幕宾必须考查其品德;督抚司道“不得聘请本省幕宾”;省级官衙所聘师爷,须“随时报部”备案,府、州、县衙的幕宾应报督抚衙门备案;督抚藩臬调任,“前任之幕,不得留于现任”;幕宾任职满五年,“即行更换”;幕宾任用、更换,“每年年终汇奏造报,以备稽考”;地方府、县延请,“不得听其家中往返”;严禁上司官员勒荐幕宾,坐省、坐府听差;受过处分或有舞弊前科的师爷,“不得入幕”,如此等等。清廷的录用限制规定,细化而具可操作性。在某种意义上,较之官员任职资格的考查要严格得多。

廉政禁令。师爷入幕大多是“官有去留,幕无更易”,在府、县衙门更见普遍。而师爷办事“多所谙习”,为避免“招览事权”,“恶习相沿”,清廷对师爷佐治参政也纳入廉政规范。如,明文规定,地方州、府、县衙师爷不准“更名捏姓,兼充牙行,倚势作奸,垄断取利,鱼肉商民”。所谓“牙行”,即是充当中间掮客,利用“事权”,促成私下权钱交易,从中获得佣金。吏、户、兵、工等部衙的文案师爷,有经手文件、书信往来、引见官员之“事权”,也“最为弊薮”,易发私弊。此类师爷也“不得私通书办”。另则,禁止师爷的团拜联谊活动,遏止利用聚会呼朋引类,“探知各衙内幕”,或是“投帖拜往,互相照应”。

乾隆朝整饬师爷佐治参政对吏治清明起着一定的积极作用。因乾隆晚年政务松懈,尤其是和珅专权,官风每况愈下,对师爷入幕与佐治参政的种种规范已流于形式。师爷舞弊,作奸犯科,随着官员的腐化而愈演愈烈。但,乾隆朝对师爷佐治参政的整饬,对当下公务员“事权”廉政不乏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