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的制度化
封建统治者为巩固皇位,强化君主集权,往往会采取极端手段,打击异己,管制官吏。明代的特务政治,清雍正朝的暗箱政治,就是如此。
明代特务政治从锦衣卫、东西厂最为典型。锦衣卫是明洪武十五年设置的宫廷亲军都指挥使司,职责仅仅是掌管皇帝出入仪仗而已。朱元璋为加强专制统治,便赋予锦衣卫巡察缉捕的权力,专司告密、缉捕、刑狱之责,受皇帝直接掌控。明朝中叶,明成祖为打击不同政见者,于永乐十八年在京师东安门设立东厂官署,由亲信宦官任提督,权力高于锦衣卫。明宪宗时代,又在东厂以外增设西厂,其缉侦范围扩大到全国各地。在洪武年间,宰相胡惟庸被诛杀,开国元勋徐达自裁,大学士宋濂被诬成胡惟庸同党,凉国公蓝玉被诬谋逆,等等,均是朱元璋授意,锦衣卫夸大其事,穿凿附会的密告所致。明代诸帝以恐怖统治慑服群臣,堪称史无前例。明朝灭亡,罄竹难书的锦衣卫、东西厂更是人人共愤。明末遗士黄宗羲、顾炎武痛斥君主专制之黑暗,赢得清初士大夫的共鸣。
清初立朝,康熙主张“诚和善治”,尽力调和君臣的政治博弈。雍正虽然是个强化君主集权的铁腕人物,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照搬明代的特务政治,制造白色恐怖以掌控诸臣。雍正的策略是用“密折奏报”的暗箱政治取而代之,通过行政权力将“告密”行为制度化。看似平和,但打击异己,掌控官吏,树立皇帝绝对权威的实效却能显于无形之中。
“密折”初现于康熙朝,而将密折奏报异化为告密制度则始于雍正。康熙治理政务颇为务实,亲历亲为,直接拆阅涉及重大国事的部分奏章,不允许内大臣插手、过目。朝廷内臣将这些奏章称之为“密折”。由皇帝亲自拆阅的奏章被视作一种信任和荣誉,而上奏“密折”者,仅是少数亲信家臣。雍正嗣位,因诸皇子嗣统之争的波余犹在,贵族集团的实力派亦未必与新君同心同德。雍正要树立权威,独断朝纲,治理国政,必须采取有效的政治手段,建立一支信得过的官僚队伍,掌控国家机器。“密折奏报”是其暗箱操纵行政权力的重要途径,它既能掌握朝廷诸臣的思想动态、政治倾向以及个人行为,甄别其忠伪、亲疏;又能以上奏“密折”的荣誉感和批复谕旨的私密,不动声色地培植亲信官僚。因此,雍正即位仅半个月,便下令推行“密折奏报”制度。开始的举措有三:收缴历朝先皇的硃批谕旨,规范密折文本,扩大密折奏报的官员范围。
康熙驾崩后的第十四天,雍正下了缴批的谕示:“所有皇考硃批谕旨,俱著敬谨封固进呈;若抄写、存留、隐匿、焚弃,发现断不恕宽,实行从重治罪。”完善档案管理,是无可指谪的常规,但雍正的真实用意是防止朝臣利用先皇的硃批谕旨,牵制新政,遏止其独断朝纲,影响其对朝臣的政治甄别和使用。看似漫不经心,实是变革奏报制度的一个重要信号。
康熙朝上奏密折的范围并不大,有资格者仅为近百人。雍正朝却扩充密折奏报的官员范围,扩大到一千一百多名。在各省增设一名御史,另外,赋予藩司“密折奏报”的资格,“与督抚相制约”。授予吏、户、礼等六部下属给事中一级官员以“密折奏报”的资格,其职事“等同于御史”,执行“封驳六部事奏之权”。到了雍正后期,连知府、同知、副将军等基层官员也可特许密奏。扩大密折奏报的官员范围,是建立自上而下的监察系统,把内阁部院、外省督抚及部分州、府官吏都纳入监察视野。
密折奏报的内容甚广,上自军机、国政大事,下至隐私琐事,贬人、褒奖、揭发,无所不包。雍正说得很明白,“密折言事,无非欲人人尽其所言,无非瞻顾四避,于治理大有裨益”。因是“密折”,奏者可以无所顾忌。凡有“密折奏报”资格官员,允许越境奏事,越级监视,有权向皇帝密告同僚、下级甚至上司。当然,在密告别人的同时,自己也置于别人的监视和密告之下。雍正利用密折奏报制度,对亲王、内阁大臣、督抚,下至地方官吏的思想、行为乃至隐私均是了如指掌。难怪雍正颇为得意地说,“朕励精治,耳目甚广”。
为有效提升暗箱政治的威慑力,雍正严申“密折”的保密性。雍正三年,下谕告诫朝臣应严格执行保密纪律,官员上奏“密折”及复批的密旨均不得泄漏。严禁各省督抚、提镇,将折批密旨互相传阅、互相通气、私自探问,“嗣后若有此等,一经发觉,该照泄露军机律治罪”。封疆大吏浙闽总督觉罗保,山西巡抚诺珉,云南巡抚杨名时突然遭到雍正的严厉训斥,被停止上奏密折的权利,究其原因,是被人密告有透露奏章内容的嫌疑。雍正初政,朝臣阵营莫辨,敌友不明,密折及密旨的保密就显得十分重要,稍有不慎就会陷于政局混乱的困境。这也显现了雍正玩弄权术之慎密。
密折奏报的实质就是怂恿相互告密。小人常戚戚,君子坦荡荡。从道德上说,告密则是有悖道德的小人行为。恪守道德良知的官员常有抵触情绪,敷衍而为之。为此,雍正三申五令,密折奏报是朝臣各级官员的职司所在。对不尽心尽责“密折奏报”的官员给予严厉警告,或撤消资格。雍正六年,发现都察院的言官不按要求“密奏”,即令停止“密折”资格,改“密折”为“露章明言”。不料言官们集体失语,“皆默不言事。”结果遭到严厉训斥:“为臣之道,惟在公忠,如自惴不能供职,即当引退,何得苟且因循,有旷职守?”告密自觉与否成了忠君的标准。此谕上纲上线,文武百官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雍正对密折书写的规格、装封、传递、批阅以及密旨收缴程序都有详细规定。密折开卷,撰明所奏主题,要点,奏章外封须注明“密”字,不准任何人拆封。军机处密折所需的钤封印信,须有“办理军机印信”字样,印信由礼部铸造,军机处派员专职管理。凡密折奏报得皇帝面授谕旨者,须将口谕缮写成进呈,经览阅核实后方许存录。但不准私自记录,传播。凡不缮写进呈,私相传播者,均作“假捏旨意”,“从重治罪”。为确保这一制度严格执行,着令各部院衙门将此谕旨抄录张贴在衙门大堂,“俾现任及接任官员共知之”。各省督抚每年向各级文武官弁“通行晓谕一次”。若发现有属员不知此规定,“朕惟该上司是问”。雍正对密折制度作如此繁琐规定,在诸项新政中亦属少见。
雍正说得很透彻,推行密折制度是“朕惟治天下之道,首重用人”,“既要善用其长,又防其改节”。在雍正看来,用人之长,是培植亲信官僚的需要;防变节是为打击异己之必须,而密折报奏则是制度上的保障。诸如,嫡系宠臣鄂尔泰推荐王绍绪为广州提督。雍正并不以为亲信荐人,便掉以轻心,下密旨令广州将军石礼哈“留心探听,便中据实奏闻”。石礼哈密折上报:王绍绪“念念不忘圣恩,志洁行清,勤于办事。”雍正仍不为所动,再次密旨两广总督“密折奏报”,相互印证。直到多方密折一致,才决定任用。密折奏报不仅多方考察被荐者,而且在印证中督察考核者,这对官吏的监督起到吏部考察所起不到的作用。
密折奏报的告密制度,在雍正铲除异己,打击朋党的政治斗争中起了显著作用。
康熙晚年,众皇子为争夺嗣统而争纷屡起。八皇子允禩的才能超过四皇子胤禛(即雍正),又且朝廷文武拥护者众多。九皇子允禟、十皇子允,以及十四皇子允均亲附于允禩。雍正继位后,作为皇族的实力派允禩等成为牵掣新君的政治力量。雍正表面上要显示君主的宽容大度,故作姿态封允禩等为亲王,参与内阁佐政,暗地则密旨臣下“密折奏报”其所作所为,收集各种有失忠、孝、节、义的证据,予以打击。
雍正元年,允禩在满洲为母妃举行祭礼。当地官员立刻“密折奏报”,密告允禩办丧事“过为奢靡”。“于定例外,加行祭礼,每祭焚化珍珠、金银器皿等物,所费不赀”。自初丧至百日,与允、允、允禟“大设筵席,必用羊豕二三十口,备极肴品,轮送馈送”。雍正乘机在内阁各部院及八旗大臣面前,制造舆论,进行攻讦,称其“沽取孝名,诡为孝行”,“即属虚伪”。允禩在内阁任总理事务之职。清理工部积欠时,帮助工部郎中完纳拖欠钱粮。当即工部有人密报。雍正抓住机会又予以攻击,“凡伊所办之事,皆要结人心,欲以恶名加之朕躬”,私下完纳欠银,纯属“暗使银钱,惑买人心”。工部修造太祖、太宗、世祖神牌,因工匠粗疏,神牌施漆不均,字迹不工,都察院也上“密折”,言主管工部的允禩“草率不敬”。雍正立即回应:“允禩并非思虑不到,不能办事之人,特有意草率,欲陷朕以不敬之名耳。”并借题发挥,谕示诸亲王、内大臣,“允禩素行阴险狡诈”,应“时加规劝”,且“据实陈奏”。明白无疑,这是直截了当暗示文武朝臣进行监视,及时“密报”。
十皇子允也被纳入监视、密告之列。雍正二年,允奉旨送蒙古亲王出关。雍正下密旨,令宣化总兵许国桂严密监视,并密示:“不可给他一点体面”,“必寻出几件事,不可徇一点情面。”当允中途返回张家口关时,许国桂即“密告”:允属下旗人庄儿、随从王国宾“骚扰地方,拦看妇女,辱官打兵。”雍正在密报上硃批:“甚好,如此方是实心任事”,对许国桂的告密给予嘉奖鼓励。同时,又以密折为据,下旨:允不肯前往奉差地方,“诈称抱病,任意出入边界”,“着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密折奏的是允属下犯纪,密旨批的却是允之过,显然,雍正是利用密折的保密性,夸大其事以达到政治目的。
十四皇子允是雍正的胞弟,深得康熙宠信,被授予抚远大将军,率兵入藏,驱逐准葛尔,安定西藏,功勋卓越。康熙病逝,允回京奔丧,雍正却命其留在马兰口汤泉守陵。同时密令镇守马兰口的总兵范时绎随时“密折奏报”。有个叫蔡怀玺的投奔允,声称庙神托梦说,“十四爷命大,将来要做皇帝。”雍正当日即获密告,立遣康熙的亲侄都护勒满都、内大臣马尔赛前往马兰口察查,并密令范时绎暗中监视勒满都的言行。范将审讯允时,“满都护未发一言”密折奏报。勒满都被视作“允禩、允禟、允之党”,“阻挠政事,摇乱人心,阴险奸伪无所不至”而被降职。允也被召回京城,囚禁在寿皇殿。允禩、允禟最终也被革去亲王爵位,除去皇族玉牒,先后病故。雍正利用密折成功清除皇族异己,巩固了皇位。
若说,允禩等是政治对手,必除之而后快。那么,作为宠臣亲信的年羹尧也遭遇了同样命运。年羹尧曾在康熙朝任要职,在雍正朝为其嗣位,力阻允率师回京问罪立下汗马功劳。更为显赫的是,年羹尧的胞妹嫁于雍正成为宠妃。政治上的联姻让年羹尧位高权重,被封为川陕总督、太保、一等公,继任抚远大将军,重兵在握,统辖西北军政大权。雍正二年,年羹尧奉旨回京陛见。在西安途中,总督李维钧、巡抚范时捷竟然“跪道迎送”。至京师,“黄疆紫骝,行绝驰道”,诸大臣郊外迎接,年氏却“安坐而过,不为礼”。这一举一动,都被纳入“密折奏报”。年氏居功自傲引起雍正的愤怒和警觉。表面上,雍正亲自为年氏仗势欺人的流言辟谣,暗中却密示各省督抚予以监视,“朕甚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潜蓄揽权之意”,在各督抚的密折上硃批:“近日年羹尧擅作威福,逞奸纳贿,朕甚恶之”。最终,年羹尧被裭夺军权,调往浙江当个挂名的杭州将军,后又遭满门抄斩。
密折犹如悬挂在文武官员头上的利剑,令人生死福祸难卜,无所适从。尤其是雍正将密折作为随意处置官员的利器,更让朝臣感到恐惧。雍正三年,年羹尧参劾陕西巡抚蔡珽“纵情任性”,威逼知府蒋兴仁自尽,内阁及刑部议罪,建议“按律拟斩”。又有人密告四川巡抚王景灏系年羹尧所荐,有年党之嫌,参奏革职处置。雍正却作出令朝野颇为不解的决定:“宁可使人谓朕听年羹尧之言而用王景灏,断不可使人谓朕听年羹尧之言而杀蔡珽”。下旨将蔡珽“从宽免罪”,后又被授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景灏“简任巡抚以观后效”。雍正的决定罪责不明,有失公正,但他的真正用意是借蔡、王之例威慑内阁各部。“国法所在,恩威自朕出,臣下以意为轻重,徇情布德,可乎?”“朝廷威福之柄,臣下得而操之,有此理乎?”对朝臣之恩威,权力在帝王,岂容臣下操纵?官员可以告密,但处置权力唯独君主一人。
密折制度驱使文武官员自觉效忠皇帝。随之而来的则是官场奴才文化心态和攻讦作伪的恶习得以滥饬。各级官员唯上、媚上,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终日以揣摩帝王的意图为能事,见风使舵,假话、媚话连篇;同僚、上下级之间相互设防,虚与委蛇,扯皮推诿;因告密得宠,又助长内斗之风,官场混乱,暮气沉沉。密折制度巩固了帝王的权威,培植了亲信,也走向了反面:庸吏登堂入室,政务混乱。这些均不是雍正所乐以待见的。
雍正在达到清除异己,独断朝纲的目的,也开始对密折制度进行了微调。雍正八年,自找了个台阶,告诉朝臣:文武官员的密折,每天少则二三十件,多则五六十件,皆由朕一人阅览批发,无人“赞襄于左右,无档案可查”,而御批常是“随到随批”,疏漏难免,行之日久,滋弊必多。为此,朕决定:凡是密折奏报的批谕,“不准引入本章,则奏折之不可据为定案”。密折之弊被轻描淡写掩饰而过。
雍正去世当月,朝臣对密折制度非议之声不绝。监察御史谢世济、伯爵钦拜率先上书乾隆,历数密折之弊端:“小人多以此说害君子,首告者不知主名,被告者无由申诉,上下相忌,君臣相疑”,呼吁取消密折报奏。乾隆以“宽严相济”的治政大计为由,将密折制暂且搁置,将密折奏报限制在督抚、藩臬大吏的范围,但必须“据实入告”,“公正自矢,毫无欺德”。这种空洞的谕旨,难以改观官场媚上之奴才心态,告密攻讦的君臣博弈。历代帝王竭力实施吏治之政,却往往难以持久,其制度性弊端则是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