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说禅论佛
雍正是清代以铁腕治国著称的帝王,惩肃贪官,大兴文字狱,抄家、罪诛,毫不手软。然而,又喜欢高调静修顿悟,说禅论佛,开堂讲释。如此反差,令人匪夷所思。
但《清史纪事本末》确有详细记载:
四皇子胤禛时任雍亲王时,因王府与柏林寺相邻,闲暇之时,经常与寺内方丈谈论佛典,参悟禅宗释学,为表虔诚还特地在京城西山建一座大觉寺作为“静修之所”。雍正元年,胤禛继位不久,即命浙江巡抚李卫着意护持佛僧寺院。说:浙江寺庙众多,僧人汇聚,乃佛徒之胜地,须“在公务之暇,留心护持”。雍正十一年,为“开明佛理”,钦点内阁大学士、高僧十四人,研讨禅宗,甄选释门语录,将僧肇、永嘉、玉林等十二位高僧名禅师的语录精要汇集成《御前语录》,并亲自删辑,撰写《御选语录总序》。半年后,又在宫中举行法会,亲自讲说禅宗佛法,开堂授徒,封诸亲王及朝廷重臣为“居士”。其中,庄亲王允禄号“爱月居士”,果亲王允礼号“自得居士”,宝亲王弘历号“长春居士”,和新王弘昼号“旭日居士”,平郡王福彭号“如心居士”,大学士鄂尔泰号“坦然居士”,大学士张廷玉号“澄怀居士”。如此景象,在清王朝别无先例。
雍正对禅佛的呵护、偏爱,还表现在对亵渎佛僧诚信的严惩。《清史纪事本末》记载了雍正惩处二起佛门诈骗案。雍正二年,柏林寺一个自称“四和尚”的僧人正修,因常见雍亲王与方丈说禅论佛,便编织谎言,对香客吹嘘:雍亲王曾嘱他“替僧”,代其出家。谎言传流坊间,正修身价百倍。钻营拍马,送礼托事者络绎不绝。正修以“替僧”身份搭识户部右侍郎法敏,为他人牵线搭桥,谋求差事,从中牟取钱财。第二件是伪造《金刚经》御笔序文。雍正三年,有个自称弘素的僧人称说,雍正帝赞赏其是精通佛法之高僧,特赐《金刚经》一部,并亲撰序文一篇,以示褒奖。弘素圆寂后,该寺僧人刊刻钦赐《金刚经》,广泛散发,以光耀佛寺。对僧人的诈骗惑众,雍正即令刑部均以要案查办,谕示:“僧人假称朕旨,在彼招摇生事”,“此等小人行为,皆于朕之声名大有关系,尔部不可不严行禁饬。”维护禅宗佛理和僧人的清誉已提升到事关帝王形象的高度,足见雍正对禅佛的敬崇。
自古以来,历代帝王信佛、崇佛者不少,但佞佛者居多,最为典型的是魏晋南北朝。公元65年,东汉明帝派遣使者赴天竺求取佛经。两年后,使者用白马驮回佛经和两位印度高僧。汉明帝敕令于洛阳城雍门外修建僧寺,命名为“白马寺”。印度高僧在白马寺长期禅居,译经传教,从此,“中国始有沙门(即佛门)”。白马寺被后世佛教宗派尊称为“祖庭”和“释源”,佛门子弟亦自称为“沙门”子弟。佛教初入中土,译文拗诘,传播有限。至魏晋南北朝,时处战乱年代,人们因漂泊无定,颇有人命若朝霜,人生若尘露的生死忧患,宿命意识得以滥饬。佛教也因宣扬救赎,普渡众生,解脱现实危难与痛苦而成为帝王、贵族、平民寻求精神自慰的一种宗教。上层贵族及庶民百姓信佛颇盛,南北朝诸帝王狂热者更是大有人在。刻于洛阳龙门石窟宾阳洞中的“帝后礼佛图”,正是记录了当时帝王佞佛之狂热景象。北魏孝文帝头戴冕旒,手持熏炉,文昭皇后则头戴华冠,在侍众、侍女组成礼佛队的簇拥下,分两列、南北相向缓缓而行。帝、后朝佛礼式和虔诚不亚于祭拜先祖的礼仪。在北魏朝,单是洛阳的佛寺多达一千三百余座。建于北魏熙平元年的永宁寺规模宏大,僧房楼观达一千余间,堪称中国之最。南朝梁武帝的佞佛也令人感叹。《南史·郭祖深传》中有记载:“郡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南北朝其他帝王亦莫不如此。恰如《释迦方志》所言:“自晋、宋、梁、陈、魏、燕、秦、赵,国分十六,时经四百,观音、地藏、弥勒、弥陀,称名念诵,获其将就者,不可胜记”。可见,历代帝王的所谓信释教,不过是拜菩萨,焚高香,求子、求富贵,或是祈求平安,消弭灾祸而已,自然称不上禅学佛理的弘扬。
雍正的说禅论佛并非佞佛以搏虚名,确实是对禅释之学作过认真研读,且有心得。雍正办法会,开讲禅宗佛理,事先敕令诸亲王、内大臣用心研读其亲自编撰的《御前语录》。但经查考,满朝文武能明理者仅为区区八人。雍正批评佞佛之风,认为,“朕居帝王之位,行帝王之事,于通晓宗乘之虚名何有?”内阁大臣学问虽渊博,才高八斗,但说禅论佛,仍应该“诚以人果于心性之地直透根据”,参悟禅释学之精义,岂能敷衍?“朕之惓惓于此,固非无谓非然也”。雍正将说禅论佛的动机说得很明白,与高僧参禅,编辑佛语精要,举办法令并非是作宗教秀,确是要推动禅释佛理的学习和研究。
雍正撰写《御选语录》的总序及后序,洋洋数千言,虽有卖弄学问之嫌,但不乏真切的参禅心得。
雍正写道:禅释之学,“是真语者,是实语者,是不妄语,不狂语者。有志于道之人,则须勤参力究”。参禅,若仅仅“从经教语录中挂取葛藤”,穿凿附会,乃是下策;须从“无一物非我身,无一物是我己”的顿悟中,理清“善因恶果”,求得“境智融通”,才是参禅“深契摩诘不二之门”。参悟禅学,又必须“无求名利处”,舍弃欲念,“参则实参,悟则实悟”,才是真正的“菩提道场”。雍正的心得道出了禅学的两个关键词:一是顿悟,二是静修。这恰恰是中唐以来,积淀为中国禅宗文化的要义所在。禅宗倡导静坐修行,甘守淡泊,在“顿悟”中求得自我心理平衡,洞达事物的因果,评判其善恶。禅宗“直指本心”的顿悟,就是要培养人生情操和自我修养。雍正领悟禅宗也很为透彻。若要度虚名,搏名利,何必参禅论佛,不如种田得粟保生死,科举中仕获功名,“免致涂污佛祖之慧命”。雍正的序文虽非专业的禅学论文,但也充分表达了他对禅宗释学的认知和理解,这是历代帝王所难以企及的。
有史家评说,雍正的“深参禅机”,只是企求登基王位,出于矫饰的一个谋略。其意图是遮人耳目,“以掩其争嗣位之心”。雍正之性格“急进而坚断”,“如何能长期隐忍”,“争夺嗣位,锋芒太露者易败”,果其“嗣统成功,应得益于究习佛学”。这一结论似乎有点武断,也过于看轻其提倡禅释之学的治政意图。
自唐以来,禅宗佛学讲究“见性明心”,这与儒家的治世之道有着相通之处。雍正披阅经史常与释学内典对照,深谙儒学之修身、伦理与禅宗静修之道相接,又且禅宗佛学,“惟性音深圆通,能阐微妙”。雍正主张,儒、释、道应“三教合一”。“惟三教九流之党民于海内也,理同出于一原,道并行而不悖。”自古以来,儒家均排斥释、道二学,将其视作异端邪说,认为释道是宣传虚妄之学。雍正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儒、释、道的宗旨均归源于“善”。“儒之五常(即礼、义、仁、智、信)百行,诱掖奖劝”,禅释言“五戒十善,导于善”。前者重于外之行动规范,后者则重内心之修养,静修顿悟。“庶政渐理,始举三教合一之旨”。“凡有地方责任之文武大臣当诚是朕旨”,“以成大公同善之治”。雍正将儒学与禅释并提,认定中国文化传统之儒学可与外来禅宗佛学相互融和,这一见识,足见雍正对汉学研究的深刻理解。同时,也澄清了朝野对其“好佛之心”的误解。
雍正以“三教合一”来训导朝廷政要,是有其用心的。清康熙朝曾倡奉程朱理学,但朝臣百官大都一知半解,“讲理学而不达理学”。经宋代程颐、程颢及朱熹改造的理学,已将禅释之“诚”,注重“善”或“恶”的伦理评判融入了儒学的“德”之理念。理学的“天理”概念,所贯串的“性即是理”,“在天之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立于身为心”,便是直接采纳了禅宗的真如佛性。而朱熹糅合禅宗释学则将“天理”的要义演绎到了极致,突出“正心——诚意”的“修身”模式:“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意,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从“格物”到“致知”,不仅体现了伦理上的“自律”,而且通过禅释的融合,将理学的政治意识纳入到道德的范畴。雍正的儒、禅合一,便是强化道德训诫以达到维系、巩固朝纲的政治意愿。
雍正考问曾作过僧人的左都御史沈近思,你在沙门当和尚,必精通佛理。沈却回答,臣因年少生病,才逃避于佛门,以后专心于经世之学,哪有闲性顾及佛学。雍正听之,只能摇头叹息。雍正四年,在与浙江巡抚李卫谈论禅宗释学时,便直截了当地指出,禅释佛理“以修身见性,劝善去恶,舍贪除欲,忍辱和光为本,若能融合贯通,实为理学之助”,“不可云于治天下之道实无裨益”。雍正对李卫、沈近思说禅论佛的意图甚为明晰:第一,不可偏失禅释佛理对儒学经世之道的影响;第二,信奉宋明理学,应充分认知禅释佛理的本意;第三,充分认识禅释佛理对清王朝治政国策的重要性。雍正的见解,不仅独辟蹊径,而且颇为深刻。
值得一说的是,雍正强制诸亲王参禅悟佛,除却鼓励德行自律,还寄寓着更深层的政治意图,即推动满文化的“汉化”。满清入中原,统一全国。但满汉文化冲突却日益显见。满族的“种族乖殊”,及其游牧民族的文化生态、传统的异质,与中原地区的汉文化存在着较大的文化落差。满族对汉文化的陌生感,致使统治者对君临汉族地区滋生一种卑怯心理。而浸染儒学文化传统的汉民族对自身文化信念的坚守,对满族文化差距存有种种优越感。这种文化冲突往往是导向价值观念、意识形态对立,政权失稳的潜在危机。雍正深谙这种文化危机的后果,故而,他的政治策略是,一手大兴文字狱实施对汉文化的专制;另一手是推进满文化的汉化进程,通过满汉文化的融合弥合两者的隔阂与差异。说禅论佛则是文化弥合的催化剂。一则,以禅宗释学对儒文化的渗透,抗拮儒学传统对满族文化的压制;二则,通过外来民族的禅释之道对儒学文化传统所呈现的强势,来消弭满文化对汉族文化的自卑心态,提振满族意识形态统治的信心。由此可见,雍正的说禅论佛是精虑深思的一种文化战略。
但是,历史并不以雍正的意志而转移。雍正的子孙并未见有发扬光大者。世风日下,物欲横流的清王朝,有谁能忍得住静心寡欲?咸丰帝沉湎酒色,纵欲自戕,同治帝问花寻柳,宫外嫖妓,在九泉之下的雍正又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