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廉的清官效应
明一代尊奉程颢、程颐及朱熹的理学,考举取士、吏治政务,以理学精义为准则。宋儒理学便成为维系朝纲、治国修身的意识形态。清朝入关之初,仍沿袭明制,继续信奉理学。康熙初年,鳌拜等四辅臣擅权,则废除理学,以清朝先祖训诫取而代之,排汉尊满,维护满贵族的权益。四辅臣在罢黜理学的旗号下,擅权敛财,侵吞归己,受贿纳垢,腐化之风严重危及吏治肌体。因失去统一的价值观念和道德伦理,致使“庠序之教缺焉不讲,师道不立,经训不明,士子惟揣摩举业,以为弋科名之具,绝不知读书讲学”,“或泛滥百家”,“惑世诬命”。复尊理学已成为“政事得失之由。”康熙亲政后,立即重新尊奉程朱理学为官学,复归“圣贤理道”,并亲临太学堂,谕示:“圣人之道,如日中天,讲究服膺,用资治理”。
康熙尊崇宋儒理学,在吏治上颇注重“德政”,强调为官者“操守甚善”。尤其是,省思鳌拜集团的劣迹,更需倡导廉政。“朕惟致治雍熙,在于大小臣工悉尚廉洁,使民生得遂”;“治天下以惩贪奖廉为要”。这是康熙思考铲除四辅臣、尊举理学所得出的一个结论。
康熙七年(1668),曾谕示吏部:“民生之安危”,在于“吏治清浊、惩治贪污。”但四辅臣擅权酿成的官场腐化之风,已是“莫肯直纠”,积重难返。各省督抚“纠疏甚少”,或将已革职、已故贪吏案件敷衍搪塞;或是隐匿庇护,蒙混了结,诏谕成了官样文章。康熙对此等情弊,深可痛恨。显然,仅靠空洞的劝勉诏谕是难以形成廉政新风的。南巡考察吏治,咨询朝廷政要,康熙逐渐形成了清晰的倡廉路径:立清廉官吏的标准,树清官典型,推行奖励、保荐,任前训诫,廉政考核等措施,将倡廉落到实处。这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封建吏治无疑是个创举。
康熙所立清官标准是“廉能从善”,重在二字:一是“廉”,二是“能”。廉,是指道德操守;能,则是执政能力。康熙谕示朝廷文武百官,“为官之人,不取非义之财,一心为国效之,即为好官。或操守虽清,不能办事,无论谕旨批驳或部驳之事,积年累月,概不完结,似此清官,亦何俾于国事乎?”显而易见,康熙要求清官不仅是操守清廉,更须善政。否则,清官乃徒有虚名,或是沽名钓誉,“殊玷官方”,有损于政府形象。此言虽重,倒是切中官场的弊端。据《清史纪事本末》记载,康熙亲政之初的十余年间,屡次对各督抚、朝廷大员提出要求,“地方大吏,以操守为要”,“操守廉洁,念念从爱百姓起见”;“始终如一,毋改其操”,方为善者;“恪守法纪,勤修职业,公而忘私”;廉政须“言行一致”,“掩饰之事,断不可行”;“安心任事,洁己爱民,安辑地方,消弭盗贼,钱粮不得加派,刑名务期平允,赈济蠲免,必使民治实惠”,等等。康熙二十三年,亲自撰写清官于成龙的碑文,则将廉政的清官标准规范化、系统化了。碑文云:“朕读周官云计廉吏,曰‘廉善、廉能、廉敬、廉正、廉法、廉辨’,吏道厥唯廉重哉。朕用是观臣僚,有真能廉者,则委以重寄,赐以殊恩,所以示人臣之标准也。”康熙以这一标准审察、考核、使用官吏,而将清廉标准定为吏治的廉政条律,以碑文形式公布于众,形成朝野监督之舆论,可谓是用心良苦。
树立清官典型,推动廉政的从善效应,这是康熙倡廉的一个举措。康熙二十年,特谕奖嘉于成龙,将其廉政操守事迹公示天下,令各级官吏效尤。康熙在诏谕中说,“直隶巡抚于成龙自起家外吏,即以廉明著闻,历升巡抚,益厉清操,自始至终,迄无改辙。凡在亲戚交游相请托者,概行峻拒。所属人员并戚友间馈遗,一介不取。”“朕甚嘉之”,并钦定“天下清官第一”。这是清王朝对廉吏清官的最高评价。
于成龙被誉为“清官第一”,确是名符其实。于成龙科举出身,四十五岁才初任知县,后升任知州、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巡抚、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大学士等职。二十余年的官宦生涯,三次被举“卓异”,用今日之用语,就是有突出贡献者。其卓著政绩和清廉,深得百姓赞誉。康熙钦定“清官第一”后,更是蜚声朝野。于成龙信奉程朱理学,其心得便是:“仁义礼智”的精义即是“天理良心”。处世为人,入仕从政,均以顺“天理”为信仰,以从“良心”为操守,这便成了于成龙的一生追求。
于成龙初任广西罗城,竟是边荒之地,城内仅有居民数家,县衙是三间破草房,县令栖寄破落的关帝庙。前任或逃、或亡。穷乡僻壤,百废待举。于成龙为县令八年,不以清贫为苦,不图私利之谋,而是安贫乐道,勤于政务,招募流民,垦荒植耕,访问农事,奖勤劝惰;组织百姓修民宅、建乡学、筑城墙,让百姓安居乐业。时仅三年,罗城县已是人丁兴旺,良田葱绿,面貌焕然一新。于成龙的清廉与才干,被广西督抚保举为“卓异”。离任之日,罗城上千人哭送数十里,有人高喊:“公今去,我侪无天矣”,清官不在,罗城民众又将暗无天日了。可见,于成龙在罗城民众心目中的分量。
于成龙赴任合州刺史,下属三县,荒芜百里,丁口稀少。衙门开支仅为纹银十四两,支付不足便靠索取百姓以维持。于成龙主政,招抚百姓为急,垦荒养农,严禁州、县官吏肆意勒索,亲自下县区划田舍,借贷耕牛、粮种,不到二年,合州人口骤增,垦荒政务显现成效。除农垦荒政显示其行政能力外,公正断案也突显其善政的智慧。铁面无私,维护法纪的公正,伸张百姓之正义,善于从细节中发现案情结症,屡屡破获重大悬案、疑案,纠正错案。尤其是,“慎刑”案犯,“宽严并治”的法治之法被各地官府所效仿。百姓称赞其为包龙图再世的“于青天”。
于成龙勤政善治深得百姓敬崇,而清明廉洁更是有口皆碑。合州任上,其子于廷冀前来探亲,于成龙囊中羞涩,只能赠半只鸭子送别,合州百姓戏称他可改名“于半鸭”。任黄州同知,于成龙以糠粥为粮,民众评说:“要得清廉分数定,惟学于公食糠粥”,由此又得雅号“于糠粥”。1682年,任两江总督,经常熬夜秉烛案桌,因无米下粥充饥,又被叫做“无米总督”。坊间的戏称,实是对于龙成清廉操守的仰慕和嘉奖。于成龙死后,江宁府百姓竟然罢市而哭。清廷派官员清点其遗产,仅见“盐米数升,布被一床,袍服一件,靴带四条。”相比之下,明代清官海瑞也不过尔尔。
康熙赐于成龙“天下清官第一”的殊荣,意在用于成龙作典型比照,扩大倡廉效应。康熙深悉御臣之术,所谓“圣王明君,善知而道之者也”。以廉政从善之道规范臣工,则使“大臣不因左右而进,百官条通,群臣显见”。如何使各级官吏“善知而道之”?康熙便将官吏清廉与否须与于成龙的操守和善政作比较。儒家有言:“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这便是儒家“仁义德行,常安之术”的精义所在,康熙可谓应运自如。
康熙谕示吏部,明确表示,考察吏治应以于成龙为例,予以训诫。南巡江宁府时,康熙召集八旗汉军各将官,着令“务效前总督于成龙,正直洁清”,痛改八旗子弟恶习,“洗心涤虑”,“洁己爱民”,并承诺“如于成龙者,朕立行擢用”。对新任两江总督傅拉塔更是叮嘱:“尔此去当洁己行事,前任江南总督诸人无过于成龙者,尔如其行可矣”。其意很明确,为官者,其德行、操守、善政智慧、才能须以于成龙为榜样。傅拉塔悉心而为,克尽克己,勉力廉政。康熙立予肯定,表彰傅拉塔是继于成龙之后两江总督中“惟一居官善者”。显然,于成龙的清官典型对开创吏治清廉之风确有益处。
嘉奖清官廉吏是倡廉行之有效的推动力。康熙赐清官荣誉,兼之物质奖励及擢升、提拔,对营造倡廉的政治氛围的效果甚为显著。重奖于成龙之举曾使朝廷高官们羡慕不已。康熙“赐内帑白金一千两,朕乘良马一匹。”当时,各省督抚的年薪仅一百八十两。此奖金可谓是天价。康熙舍得下血本,在于“廉洁者奖一以劝众,贪婪者,惩一以儆百”。当然,于成龙获重奖仅是个例,并非所有清官都有此荣幸。山西巡抚倭伦也被列为清官,“家计益贫”。康熙的奖励仅是“赐御用貂服一袭”。这有点令人啼笑皆非。貂皮大衣虽名贵,却中看不中用,难以接济柴米匮乏之苦。但官吏们受之而诚惶诚恐皆是看重清官名誉将带来的升官机会。
康熙悉知官场的文化心理,故将提拔、擢用作为奖励的重要砝码。吴江知县郭琇“居官甚善,百姓至今感颂,亦有胆量,无朋比”,先升左都御史,后破格为湖广总督,七品知县跃升为封疆大吏,实是震惊朝野,自然煽动了各级官吏廉政的进取之心。直隶巡抚李光地因“居官甚好,才品俱优”,升文渊阁大学士;江苏巡抚宋荦“因操守好,不生事”而升为吏部尚书,二人迅速进入权力中心。康熙南巡,问得江苏按察使张伯行“居官甚清”,而官升一级为福建巡抚。在康熙擢用廉吏中,尤其注意省级官员的品行操守,将之纳入亲自监管的视野。督抚之廉政是地方官吏上行下效的直接榜样,倡廉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这也是康熙精明过人之处。
康熙规定各级官员应承担保荐“廉吏”之责,自下而上,选拔廉吏清官。康熙十八、二十年,数次下谕,令九卿、詹事、科道各举所知,将“居官洁清,办事才能者,从公保荐。”其目的,是推动基层官府的倡廉,于成龙便是被保荐的人选之一。康熙十八年,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枢开了保荐之先。他力荐户部侍郎雷虎、班迪,兵部侍郎达哈他等十人为“廉吏”。康熙特别看中的是曾被降调的黄县知县张沐,被革职过的嘉定知县陆陇,认为被降、革者,在于地方“繁剧难治”,惟有处在如是环境中的廉吏“其才可以表见”,故特批张、陆“赴部候补”。
为防止受贿、人情陋习的官场舞弊,康熙要求保荐官吏须有廉政从善的档案,规定各省督抚保荐府州县官员须作廉政担保,受保荐者应按例“开具实迹”,明确“无加派火耗”,营私纳贿的考核评语。所谓“火耗”,即是额外税赋,或私受财物。证实“操守不改,永著清名,方为真实好官。”显然,保荐并非是作秀,而是严谨、认真选拔清廉能吏。
康熙倡廉的亲力亲为,还表现在对新官赴任,尤其是封疆大吏作御前训诫。二十二年二月,直隶巡抚格方古德任前陛辞,康熙令其以前任于成龙为榜样,“清廉为官”。八月,江西巡抚安世鼎赴任,康熙训示:“为官之道,宜以操守为第一。持己清廉,爱养百姓,方称大吏之职。”二十四年二月,漕运总督徐旭龄陛辞,康熙亦要求:“源清则流之法,尔为大吏,洁己率属,官吏自不为奸”。二十五年十一月,山西巡抚马齐赴任,康熙告诫:“尔若始终如一,毋改其操则善矣。”康熙的御前谈话,并非作官样文章,实是付以廉政之问责;既要求高官大吏行为自律,为属官作表率;又应承担所属道员以下、知县以上官吏进行廉政考核之重责,将实心惠爱民生,居官清廉者,“具折送内阁”,以作奖惩升降之依据。康熙的御前谈话,既是训勉,更是问责。这在清王朝历代帝王的作为中,实是难得。
康熙倡廉在其初、中期颇见成效,官吏之贪污之风明显收敛,州、县地方官吏也涌现一批廉能官吏,倡廉的清官效应使吏治得到有效改善。但须指出,康熙的倡廉仍缺乏可持续性。至康熙晚期,官场旧习又沉渣泛起。究其原因有如下几条:
倡廉有度,肃贪却无节。康熙树清官,也惩贪吏,但肃贪仅靠“圣裁”,缺乏类似倡廉的一系列措施和制度保证。一手硬,一手软,顾此失彼。
倡廉重道德操守,却难以根除利益为纽带,且盘根错节的官场潜规则。清朝官场盛行师生之谊,裙带之亲,利益驱使的潜规则,常见官官相护,庇隐纳垢,举廉难免有失真伪。
倡廉旨在兴廉政从善之风,但诸多官吏则视“清廉”为升官之阶梯,从政未必为善,常有以攻讦而标榜自我清廉者。康熙五十一年,江苏按察使张伯行、两江总督噶礼任的“互参案”便是一例。被誉“居官甚清”的张伯行奏疏参葛“居官贪婪”,后者奏称所参各款“尽属诬陷”,张“为官不善”。康熙以免去两人官职平息了事。康熙的糊涂断事,自然有损廉政之清誉。
康熙晚年,为宫廷内乱,争皇位继承人所困惑,政务松弛,也无暇顾及廉清吏治。面对诸臣恪守清贫的牢骚,竟然允许官吏有“纤毫”私纳,即小贪小拿。所谓“廉吏者,亦非一文不取之谓。若纤毫无所资给,则居官日用及家人胥役何以为生?”禁门一开,廉政之风戛然而止。官场顽疾及腐化之风死灰复燃也成必然。
历史的教训应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