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立春
二月四号是立春，我想起了关于王彩玲的立春讲话，这是我听过的对于立春最贴切的描述。
“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还没啥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风好像在一夜间，就变得温柔潮湿起来了。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了。”
往年立春一到我就变得特别亢奋，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感受都被放大了，情绪上大喜大悲。成都的春天只有短短数日，所以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春天对我来说就像一剂兴奋剂，药效过了之后，这些情绪都归于平静。
赵心怡离开我半个月了，我不再哭，也笑不出来。我只想告诉她，我很想念她。
快要过年了，很多人都忙着置办年货，年味弥漫在大街小巷里，超市和商场都张灯结彩迎接新春。楼下巷子里很多小摊贩拉着春联、灯笼贩卖，一车车红色的年货看着很喜庆。
我问骆无穷：“春节打算怎么过？”
他耸耸肩说：“还没打算，你呢？”
骆无穷跟他奶奶的关系因为我的存在一直僵持着，他们互不退让，骆无穷很明显没有打算去他奶奶那里。
我想过带他回我家过年，但想想又觉得不妥，如果我带他回去，我的父母肯定会问我们的婚事，而目前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也不想回家，要不我们就在成都过吧？”我说。
“你不用专门陪我的，其实过年对于我来说跟平时差不多。”骆无穷说。
“你这是拒绝我吗？我想跟你在一起过年，再说了十四号就是情人节了，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呢。”
“成都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我们出去玩，这段时间看你闷闷不乐的，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
“好啊，我们去哪儿？”
“这个问题我们得好好想一想。”
“要不我们去峨眉山吧，我想去看看雪景和日出。”
“好啊，我这个成都人也没有去过。离成都也近，不用在路上耽误太多时间。”
在我看来，从成都去峨眉山基本算不上是旅游，就好像是工作日换了另一条街去吃午饭一样。可是在成都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去过成都周边的景区，工作日也没有换过一条街吃午饭。
巧合的是，在朋友圈看见有人推荐了峨眉山的一家新开的民宿，照片看起来很清净，装修风格是日式的简洁风格，房间还有天然温泉。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家酒店，周围环境非常好，离金顶也不远，于是打电话预定了二月十三号到十六号的住宿。
骆无穷开心得像是准备去春游的小学生，积极地做旅游攻略。我是那种很怕繁琐的人，旅游之前只会简单了解一下当地有哪些出名的景区，去了之后随机去一两个地方。
他拉着我去超市买了很多的零食、饮料和啤酒。他把去峨眉山要用到的东西和零食都放在他车子的后备厢里，这像我们期待已久的一次旅行。其实也不过就去三四天而已，根本用不着准备那么多东西，而且又不是去野外，很多东西在当地都可以买到。
骆无穷问我，最想去哪里旅游？我说，我喜欢星空、云海、日出和极光。他说，那以后我们都一一去看。我问他最想去哪里玩，他说想去芭提雅和阿姆斯特丹。我白了他一眼说，你心思很活络啊？他说，我只是想研究人类的起源啊。我说研究人类起源应该是去研究智人，而不是去红灯区。他说，都差不多嘛，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为了避开春节的出行高峰，我们选择了十三号的凌晨三点从成都出发，走成雅高速到峨眉山。凌晨三点，高速路上乌漆麻黑，我有点紧张和兴奋。只是没过一会儿空调暖气吹得我昏昏欲睡，开始还和骆无穷聊天，很快就睡着了。几个小时的路程就是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到峨眉山山脚的时候已经九点了，我们在黄湾找了小店吃早饭，看着这座佛教名山有些震撼，山下一片青翠，山上却是白雪皑皑。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虚传。
按照骆无穷做的攻略，我们要先去雷洞坪，然后步行至接引殿坐缆车上金顶。从黄湾到雷洞坪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山上的积雪越来越多，又全是盘山路，所以路程上多花了一些时间。我看着车窗外白雪皑皑有些兴奋，雪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雪景了。
到雷洞坪把车停好，骆无穷整理要带上山的东西。我兴奋得在雪地里撒欢，我想在雪地里打个滚儿，奈何人太多没能让我如愿。
“果然是南方人，看见雪这么激动。”骆无穷说。
“我还是小时候看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我抓了一把雪在手里紧握着。
“你这样不冷吗？”
“不冷啊。”我摇摇头。
我们从雷洞坪开始步行去接引殿，我边走边玩雪，白雪积压在翠绿的松叶上，显得更加青翠怡人。
“快看，有猴子。”骆无穷对我说，他手指着前方围栏的方向。
有两只猴子蹲在围栏的木桩上，等路过的人投食。据说峨眉山的猴子特别厉害，经常发生抢劫游客的事件，最好不要去招惹。景区也有指示不要投喂零食，因为这些猴子体重超标了，需要减肥。
所以我们只是看看，跟所有游客一样掏出手机从各方位给猴子拍照。猴子对我们爱搭不理的，它们在这座名山上看过太多像我们这样兴奋不已的游客，已经见怪不怪了，看见人也不躲不避，它们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走到接引殿，我们等着坐缆车上金顶，也有一些零散的游客选择爬山步行上去，而我肯定是没有这个体力爬上去的。一起等缆车的还有两个和尚，缆车开门了，他们双手合十向我们行礼示意让我们先上缆车，我们也还礼表示感谢。
坐在缆车上俯瞰山下，巍巍峨眉，被皑皑白雪装点出沉寂庄严的美，山上弥漫着白色的雾。骆无穷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心在发烫冒汗。
我惊讶地看着他问：“你恐高？”
“嗯。”他点头说道，不敢把头转向缆车外面。
“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没有弱点呢。”我看见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事一点都不好笑，我好怕啊！”他涨红了脸说道。
“不怕，有我在呢。”我捏了捏他的手。
“我觉得我们俩又拿错剧本了，我是男人呢！”他有点不服气。
“又没有谁规定男人不能恐高。”我说。
“这倒是，还好有你在，要不然我可不敢一个人来坐缆车。”骆无穷说道。
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可爱，短短五分钟对他来说真是漫长的煎熬。快到山顶时，雾气散了很多，缆车下的雪松簇拥眼前。
下缆车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我抬头看见山顶云雾散去的湛蓝天空，十方普贤菩萨像在阳光中神圣而慈悲，四周是圣洁的白，那一刻我们被这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美震撼了。我突然很想哭，我感受到了佛的慈悲，渡我苦难，不复轮回。我想摈弃凡尘俗世，跪拜在这慈悲之下。
我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可我却在此刻感受到了佛教的伟大，内心仿佛绵延出了众生皆苦的慈悲和明亮之心。我痴痴地站了一会儿，去寺庙参拜完才下山前往落脚的民宿。
往民宿的路越走越荒，石阶上脚印稀疏，开始我们都怀疑走错路了，直到一座院落式的民宿出现在我们面前，核实了一下名字确定没有走错。
这家民宿是两层楼高的院落，全落地窗和原生态的砖木结构融合，庭院里的积雪被清扫过，露出用木头铺成的小径。院落里参差不齐的几棵树种在小径旁，树枝上挂着冰，一条溪水贯穿庭院，溪水边的杂草上积满了雪。
整家民宿跟我看见的照片差别不大，我们去大堂办理了入住，酒店用了原木和落地玻璃装饰，显得质朴明亮又充满禅意，酒店里的暖气也很舒服。服务员把我们领进了客房，给我们介绍了一下房间里的温泉池子。
骆无穷把东西一放，脱掉外套就倒在床上，开这么长时间的车，加上睡眠不足，他应该很累了。
我去把温泉池子里的水放好，准备泡个温泉，好好休息一下。我站在镜子前，突然一个激灵，我凑近镜子把一缕头发拈起来，发现我长了一根白发。我想我真的是老了，我偷偷拔下那根白发，拿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放进了我的化妆包。
房间也是落地窗设计，温泉池子用草帘遮了起来，我看着民宿外面的那片荒地，心里紧了一下，一片孤零零的坟头露出雪地。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想起心怡，鼻子忍不住发酸。
“你在干吗呢？”骆无穷站在我身后问我。
我收了收情绪，吸了一下鼻子。
“我们入住了峨眉山的特色温泉坟景房。”我转过头看着骆无穷说。
他凑过来，看着外面那片坟墓激动地说：“真的是坟景房，刺激刺激！”
水放好了，池子里扑腾着热气，我把草帘子放下来说：“别看了，泡个澡，休息一下好吃晚饭。”
“好。”骆无穷把衣服脱掉，跨进池子说了一句，“哇，好爽！你也快来！”
“瞧你那副色眯眯的样子。”我说。
我去拿了浴巾和浴袍，还拿了两罐啤酒放在池子旁边。我背过身去把衣服脱掉，然后裹上浴巾，等跨入池子才解开浴巾放在旁边。刚从外面冰天雪地里进来，身体冻得有些僵，温热的泉水让身体暖和了起来。
“都老夫老妻了，还害羞啊？”骆无穷看我遮遮掩掩地跨进池子里说道。
我不喜欢男人直视我的身体，让我感到慌张和羞涩，即便这个男人是我男朋友，我仍然无法自信地将这副贫瘠的身体坦然呈现在他面前。
“你有没有觉得我最近老了很多？”我问骆无穷。
“没有啊。”
“我刚才发现我长白头发了。”
“我以为什么大事，长白头发多正常，美人也有白头时。你满头白发的时候依然是美人，而我却是一个弯腰驼背的糟老头了，你可别嫌弃我。”他说。
“明天我就三十一岁了，而你还是二十多岁。”我有些感慨。
“那证明你有魅力啊，三十多岁依然可以让我这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爱慕不已。”
骆无穷打开一罐啤酒递给我，自己也开了一罐喝了起来。我接过啤酒，透过草帘的缝隙看着外面那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
“嘴巴这么甜，吃蜜啦！”我说。
“我嘴巴一直都这么甜，你要不要尝尝？”
“不要，你这个死色鬼。”
骆无穷作势靠近我，我扬起水泼他脸上，嬉闹了一阵，温泉水加上酒精的催化，浑身燥热。
“我不泡了，太热了。”我起身，身体被泡得绯红，我擦干水珠，裹上浴袍。
“我也不泡了。”骆无穷也跟着起来了，裹上了浴巾。
我看着他的身体，结实匀称，有那种年轻人特有的鲜活之力。
“瞧你那副色眯眯的样子！”骆无穷不甘示弱地回了我一句。
“还不是怪你太骚！”我说。
“还有更骚的要看看吗？”他对我挑了挑眉说道。
“滚蛋。”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总是这么翻脸不认人，刚还直勾勾看着人家，现在就叫我滚蛋。”
“把浴袍穿上，别着凉。”
我把浴袍扔给他，他裹上浴袍跟我躺回了床上。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问：“饿了没？”
“当然饿了啊，中午就没吃。”骆无穷有些委屈。
“那我们去吃饭吧。”
我们换了衣服去餐厅，这家民宿是素餐，餐具和食物都很精致。因为没有肉食，骆无穷吃得三心二意，我倒是觉得偶尔吃素可以清清肠胃。吃完之后我拉着骆无穷说出去逛逛，骆无穷说：“外面太冷了，我们回房间吧。”
“我们散散步就回去，好不容易出趟门，看看峨眉山的夜景也好啊。”我说。
“哦，好吧。”
民宿灯火通明，显得外面更加的荒凉，四处寂静无声，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寒意顿生。我走了不远就看见在房间里看见的那片坟地，我用手指着说：“看，这就是我们看见的坟景。”
骆无穷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小声说：“我们回去吧。”
“你不会是害怕了吧？”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露出很无助的眼神，我又忍不住笑了。
“我一个男人怕黑有什么好笑的？”骆无穷说道。
“哈哈哈哈，不好笑，恐高不好笑，怕黑也不好笑。你说吧，你还怕什么？”我笑着问他。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好吧，我还怕蟑螂和老鼠。”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不该笑的。”
“你就没什么怕的吗？”骆无穷问我。
“我怕失去你。这个答案标不标准？”我戏谑地说道。
“我只想听前半句。”骆无穷撇了撇嘴。
“走啦，回去了！”
“嗯嗯，早就该回去了。”骆无穷拉着我的手说，“慢一点，小心滑。”
回了房间，骆无穷翻出他买的零食，拿了一袋麻辣牛肉干吃起来。我打开电视，坐他旁边吃薯片。
“我说要多买些零食吧，你看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一会儿我还得泡碗泡面吃。”骆无穷一边吃一边说道。
“明天我们几点起床去看日出啊？”我问骆无穷。
“四点半我们就要出发。”他说。
“这么早？”我很疑惑地问道。
“我看了攻略了，晚了就看不到云海和日出了。”他说得很肯定。
“那晚上我们早点睡，昨天起得太早了，都没睡好。”
“你困了吗？”骆无穷问我。
“没有，我睡了很久。怕你没睡好，还开了这么远的车。”
“我觉得精神还挺好的，你别一个人先睡了，住坟景房我有点怕。”
骆无穷祈求地看着我，他有时候像个大男孩，有时候又像个小男孩。
“那我们聊聊天，聊到你困了我再睡。”我说。
“聊什么？”骆无穷问我。
“其实我们俩从来没有聊过关于未来的计划，不如我们聊聊今年的打算吧。”我想有些问题还是需要去面对的。
“我这两天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你一直没问我，我也没提。我以前是学金融的，一个大学同学开了一家投资管理公司，想让我以合伙人的身份加入。不过工作地点在北京，我拒绝了。我想看看成都有没有什么适合的工作。”骆无穷说完喝了一口酒。
“很好的机会啊，你为什么不去？”我问他。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因为你啊！”
“可是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呢？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北京啊。”我说。
“在北京你一个朋友都没有，你胃口本来就不好，那边的饮食你肯定吃不惯。而且我在成都也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养家糊口还是没有问题的。”
骆无穷说得云淡风轻，我也知道他是为了我才不回北京，我不觉得开心，只觉得压力很大。他为我放弃了他的亲人，现在又放弃了一个合伙人的机会。这种爱对我来说太沉重了，我怕辜负了他。
“你一个会计不要那么拽啊，有机会就好好把握。”
“我好歹也考过了注册会计师的，你居然小看我！”
“哟，一直没看出来，失敬了失敬了！”
“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成绩啦。”骆无穷俏皮地说，“你呢？有什么打算？”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我这身体不行，而且散漫自由惯了。公众号看起来也很难做，不过我还是想再试试。以前太浮躁了，我想踏踏实实地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成不成功没有那么重要了。”我说。
“很好啊，张总需要会计吗？我愿意给张总打工。”骆无穷一边吃着零食一边问我。
“可以不给工资吗？”
“完全可以，我愿意为张总鞍前马后。”
“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北京，那里的发展比成都好很多，我不想你为了我耽误了前途。”我说。
“你这么脱俗的一个人，现在怎么那么俗气呢。其实除了你，还有其他原因，成都是我的故乡，我也喜欢这里啊。人生很多际遇很奇妙，远远超出了计划。不过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你，这次我可能真的会回去。”骆无穷说。
“可是，我不是一个靠谱的人。我习惯了自由浪荡的生活，我很怕约束，也很怕结婚。那天你朋友过来，你问我的话我听见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我把啤酒罐拿在手上紧紧握着，这五年我从来没有想过结婚的事，这对我太遥远了。我不能一直逃避这个问题，这样对骆无穷来说太自私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束缚你，你在我这里拥有一切的自由。我可以陪你浪，我也可以一直等。”他说。
“我不想耽误你啊！”
“我不觉得是耽误啊，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一定要靠一些看起来靠谱的东西来维系。每年离婚的人那么多，他们也没有因为结婚因为一张证书或是一场婚礼就长长久久情比金坚了。”
“可是……”我不知道再怎么说。
“没有什么可是的，你想浪那我就陪你浪，你想要安稳，我们随时都可以安稳，你想结婚就结，不想结婚我们可以谈一辈子恋爱，除非你不要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给你什么，又怕以后辜负了你。”我说出了我心里一直以来觉得亏欠他的想法。
“我一个会计最擅长的就是计算，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亏欠了我或是辜负了我。你也不用觉得你给予不了我什么，能和你在一起我已别无他求了，因为这个世界有你的存在，我的生命、生活、工作、感情，我所拥有的一切一切才真正有了意义和生命力。你总是说不能给我什么，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我想要陪在你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他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喝着酒。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连篇，但在骆无穷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又觉得他说得很真诚。
一个人爱你话，他看你的时候眼睛是会发光的，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打动人，我看见骆无穷眼睛里的光芒像扑不灭的星星。
骆无穷抬起手看了看时间，然后下床去包里拿了一个礼品盒递给我。
“生日快乐！”他说。
我好奇地接过他给我的礼物：“我可以现在拆开看看吗？”我问他。
“当然啊，不过你别笑我。”他有些害羞。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我把包装盒打开，里面是一个软皮的笔记本。我拿起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张衍雅，生日快乐，乐无穷！
我接着翻开下一页，看了几行我愣住了。他笔记本的左边抄着我写的诗，右边是他翻译的英文。我往后翻，每一篇都是如此，他把我写的所有诗歌都翻译了一遍，每一行每一句，整整齐齐，一字不漏。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抬头看着他的时候，我已热泪盈眶。
“我爱你！”骆无穷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爱你”这三个字像充满魔力的咒语，仿佛我所受的苦难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补偿，让我这几年暴躁不安的灵魂顷刻安宁。
我的眼泪倾泻而下，骆无穷把我搂在怀里说道：“我翻译了好久，有些词太晦涩了，我以后可以给你当会计也可以给你当翻译，我是不是很优秀？”
他不正经的样子又把我逗笑了，我拿过纸巾擤了鼻涕说道：“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衍雅，其实无论你未来什么样，想去做什么，都不要怕。当个诗人也好，想去看云海星空也好，我只想让你知道，只要你愿意我都会陪着你。你不需要顾虑那么多，你永远都是自由的。哪怕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你同样有这样的自由。”骆无穷摸着我的头说道。
“我所谓的那些自由，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直以来束缚我的都是我自己。以前我对自己极其苛刻，总想要通过成功来获得别人的认同，因为我自身无法认同自己。我想通过证明自己来获得幸福，从今以后都不必了，谢谢你！”我说完，仰起头轻轻亲吻了骆无穷的脸颊，“我爱你，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这句话也是真的。”
骆无穷像是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而我像是手上捧着他给我的一大捧五颜六色的糖果。
“我跟你说过其实我不爱叶穆了，这句话我也没有骗你。那时候我一无所有，能让我支撑下去的不是爱也不是欲，更不是励志鸡汤，而是贪嗔痴恨。一个人心中如果没有一点挂碍是很难孤独前行的，这个挂碍要么是爱要么是恨。
“那时候我不配去爱一个人，所以选择了恨，我更恨的其实是我自己，是我搞砸了一切。可是现在看来那个糟糕的时候也标志着一个新的开始，后来的我其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也是因为那个糟糕的开始，我才认识了赵心怡和那些爱我的朋友，还有你。开始我一直怀疑你，我也怀疑所有说喜欢我的人、对我好的人。
“我疑惑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那么糟糕的我，一个自己都厌弃的我？疑惑你为什么会爱我，爱一个浑身都是瑕疵和裂痕的人？
“我怀疑一切，怀疑圆周率，怀疑科学，怀疑银河系是否存在，怀疑过乌鸦是阴谋论的拥趸。也是你让我相信了一切，相信了山的脊梁、相信了每一条河流带来的讯息，也相信了我自己。
“在这一刻我终于对自己释然了，我不用再沉湎于过去，对往昔的记忆并不能让我更靠近幸福。”
我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着，其实骆无穷早已经累得睡着了。我的手抚摸过他的的眼睛、鼻梁、嘴唇，他迷迷糊糊地抱住我的手放在他唇边亲了一下，然后顺势把我的手放在他脸侧。我把头靠过去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好。
我梦见了赵心怡，她说带我去一个地方，她拉着我的手，我们穿过一片树林，前面是一大片粉红色的桃花，她跑过去回头冲着我笑，然后又往前跑，花瓣随着她的衣衫一大片一大片飞起来又落下，我痴痴地看着她。
“起来了。”
我听见骆无穷的声音，感觉他在拍我的脸，我睁开眼，房间里开着灯，他坐在我旁边准备再下手拍打我的脸。
“你干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他。
他收了手说：“起床看日出了。”
“几点了？我还没睡醒呢。”我赖在床上不想起床。
“都四点半了，再不快点赶不上了！”他说。
他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打着哈欠看着精神抖擞的他说：“我是老年人！哪有这么早去看日出的！”
“老什么老，你才多大啊！别废话，洗漱完就精神了。”
我们洗漱完之后，我拿出化妆包，准备化妆。
“你干吗？”骆无穷问我。
“化妆啊。”
“别化了，一会儿赶不上日出了。”
“好吧。”看见他兴致那么高，一脸着急的样子，我们换了衣服就出门了。
走出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太冷了。一路上黑黢黢的，我们拿手机开着手电照路，借着雪光，一路小心翼翼到了金顶。金顶上空无一人，除了我们两个。我看了看时间：五点。
我说：“这个点看什么日出？”
“我看的攻略上写的，人家四点就出门了，我还以为我们会晚呢！”骆无穷有点尴尬地说。
“我们住的地方到这里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冬天的日出是七八点，你看的什么攻略？”我冷得声音都有点发抖。
“哈哈，我也没有看那么仔细。”
“那我们现在干吗？到处都是雪，坐也没法坐。”我问他。
“要不我们回去吧，一会儿再来。”骆无穷说。
“你还没睡醒吧，我们又摸黑回去？往返就是一个小时，我们走路的时间就够等到天亮了。”我说。
骆无穷搓搓手说：“那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们只能在这里跑步等天亮了，要不然没有看到日出我们就会被冻死。”
我们俩忍不住相视笑了起来，我又气又好笑。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只能在雪地里一边慢跑一边等着天亮，我跑不动的时候骆无穷就拖着我跑。
六点多，天开始有点微亮，寺庙里开始有了灯光和声响。我饿着肚子，手脚发软，寺庙里的阵阵粥香飘来，我实在没有力气接着跑了，弯着腰直喘气，一只手撑在腿上，一只手直摆着说：“我不跑了不跑了。”
穿得太厚，慢跑了一个多小时，汗水已经把贴身衣物浸湿了。而且我这病恹恹的身体，近两个小时的运动是我一年的运动量。
骆无穷看我实在跑不动了，给我找了一块地，把积雪清理干净让我坐一会儿。
“你觉得我们俩傻不？”我喘着粗气问他。
“傻！”
“真是难忘的生日和情人节啊！”我说。
“为了弥补我的错误，我用成都话给你念一首诗。”
“你不是不会成都话吗？”
“我专门练习了一下。”
“那念来听听。”我看着他说。
他站在我面前，整理了一下衣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用啥子才能留住你喃？——博尔赫斯。”
骆无穷的成都话一出口我就笑了。
“别念了，不准你念我博馆长的诗！”我说。
“我用啥子才能留住你喃？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骆无穷还在接着用他已经不太标准的成都话念着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站起来去打他，他一边跑一边念着：“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一边笑一边跟他追打着，好像之前的疲惫又都不存在了。
“哎呀，我想不起来后面怎么写的了。”骆无穷说。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接着他继续把这首我最喜欢的诗念了下去。我很喜欢这首诗的最后两句话，我想有一个人可以看到我心的饥渴，我想让别人看到我的困惑、危险和失败。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想在一个人面前做真实的自己，不是活成一尊完美的雕塑，也不是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具，而是一副鲜活的血肉之躯。
万佛顶敲响了晨钟，钟声回荡在峨眉之巅。天已微亮，山间云烟缥缈，这一刻我们仿佛置身仙境。游客陆续也来到这里，等着看日出。
天色亮了起来，天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周围的人群也开始兴奋起来。
我看见旁边有一对情侣也在等日出，我走过去跟那姑娘说：“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拍张照片？”
“可以的。”姑娘欣然同意。
我把手机调好拍照功能递给她，然后拉着骆无穷拍照。
“可以了吗？”姑娘问我们。
我挽着骆无穷的手臂，踮起脚吻上他的脸。然后我放开他，去看照片了。
“需不需要重新给你们拍？”姑娘看着我说。
“谢谢你呀，拍得很好了。需要我给你们拍照片吗？”我问她。
“不用了，我们有自拍杆。”姑娘说。
骆无穷看我在看刚才的合影，凑过来要看，被我推开了。
“为什么不给我看？”他问我。
“现在还不能看。”我说。
“等你睡着了我偷偷看。”
“你敢偷看试试？”
太阳藏在云层里迟迟不出来，我想可能今天看不到日出了，就说：“回去吧，我饿了。”
“不等了吗？我们等了几个小时多可惜。”骆无穷说。
想一想大半夜冒着刺骨寒风，围着这里跑了两个小时就为了看日出。其实看不看已经不重要了，即便没有日出，峨眉山的美也未减少分毫。而且很多事的结果都不如期待的那样，去做了便觉得值得。
“跟你一起看山才是山、看雪才是雪，一瞬间也是一世。”我说，“今天已经很开心了，不是什么都要是最好的。情人节快乐！”
“别的男孩子都有花收，你都没有送我花。”骆无穷撒娇地说道。
他刚才的那点失望烟消云散，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
“待会儿路上给你采两把野花。”我说。
“我们俩剧本又拿反了，我觉得自己变成娘炮了！”
“你本来就是。”
我牵着他的手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云雾慢慢散开，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出来。虽然没有看见日出，但这点微弱的阳光也是对万物的恩赐。
去餐厅吃了早饭之后我们就回了房间，外面实在太冷了，我只想在房间里躺着看看雪景。
骆无穷在床上很快睡着了，我拿手机出来，在微信联系人里找到之前跟我逛博物馆的那个画家，给他发信息。
我说：“你最近有没有时间帮我画幅油画？”
他说：“大过年的，时间肯定没有多少。”
我说：“价格你可以开高一点，但我急着要。”
他说：“画什么？多大？”
我说：“画小幅的吧，快一点。”
他说：“好的，画好了跟你说。”
我把在金顶上跟骆无穷的合影发给他看，我在照片里踮着脚去亲吻骆无穷，骆无穷略带羞涩地笑着。只是我没想到他的一幅油画要花掉我三分之一的存款。我不是一个才艺出众的人，但我可以花钱买，每次有这种想法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有钱人。
赵心怡走后我没有什么心情过节，也把准备礼物的事儿给忘了。我不知道送什么给骆无穷合适，我在这方面总是显得笨拙而局促。我不擅长浪漫，甚至想到我们俩的画像挂在他家空荡荡的墙上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喜感。又或许我太久没有幻想过家的样子和气息，才会让这种想像不合时宜。
我总在想我可以给予骆无穷什么，我想给他热烈的爱和漫长的岁月。但这些都是不够的，我还想给他一个诗意的世界。
二月十五日，除夕。
我跟骆无穷在峨眉山度过了传统意义上的二零一七年的最后一天，新年钟声响起，爆竹声响彻了整个新年之夜。
手机信息不断，朋友们纷纷发来祝福，我也收到了李喻和高伟的新年祝福。我点开赵心怡的微信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新年快乐，我好想你啊！
峨眉山上很多香客等着新年的第一炷香，许下新的一年平安顺遂的愿望。我朝着金顶的方向许下了第一个新年愿望：我所爱之人都能平安喜乐。
我和骆无穷十指紧扣，相视一笑。
我一直辛苦追求的东西在过去的一年终究也没有得到，我失去了我的事业、我最好的朋友。我回不去的那片大海依然相隔遥遥，伴随着我的病和痛依然还与我的身体共存。但我学会了跟那个既不成功也不快乐的自己和平共处，我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接受了这样一个也可以去爱与被爱的自己。
我曾经想要断绝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关联，现在我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与它息息相关。未来会怎么样我并不清楚，我这条浪荡不息的河流终究会流向远方，时间和黑暗都不能禁锢住我，这将是信徒和诗歌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