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十章 葬礼
第十章 葬礼

我从小到大参加过四场葬礼,第一场是我爷爷的葬礼,那时候我只有七岁,因为我不爱他,年龄也小,对死亡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对于那时候的我,这场葬礼只不过是一个不爱我的人死了,而且我也不爱这个不爱我的人。葬礼办了三天三夜,父母忙于招呼宾客和各种殡仪,我在堂屋里跪在爷爷的棺木面前磕了几个头就出去玩了,我像是过了一个难得的假期。

第二场葬礼是叶穆姥爷的葬礼,我以外孙媳妇的身份参加了他姥爷的葬礼。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摆满了整个告别仪式馆,因为他姥爷是孤儿,所以亲属不多,来的大部分都是老友和部下,整场葬礼显得肃穆庄严又体面。

他姥爷下葬那天我们一大早就去了南山,我站在墓园看了那天的日出。这让我想起了初中的时候在教学楼看的那次日出,一样的壮观和磅礴。

接下来的两场是我外公和外婆的葬礼,他们的棺木在几年前舅舅们就准备好了,他们已是耄耋之年,他们的身体像经历了几十年风吹雨打的朽木。

外公和外婆去世之前已经患了老年痴呆,我无从得知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的。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死亡,他们对于我来说,不是简单的个人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在他们的葬礼上,我的眼泪是因为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少了两个疼爱我的亲人,他们像云烟一样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消失。他们在入土为安的时候,留给我的是伴随一生的怀念。

我问骆无穷,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会不会难过。

他说:“会啊。”

我说:“我死了你不要难过,把我的骨灰埋在我的落根树下,把我的名字也刻在上面,在那棵树的旁边再种三棵桃树。我不要葬礼,不要墓碑,也不要其他人来祭奠,让我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你要是想我了就来跟我说说话,但别流泪,不过我更希望你忘记我。”

他说:“你这个人真是的,别人谈恋爱都是讨论婚礼怎么办,你却跟我讨论你葬礼怎么办。”

我说:“我还挺喜欢清明节的,扫墓的时候一片其乐融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情深。因为死去的人不会再对活着的人还嘴,而且大家相处的时间短暂,相处模式也很简单,什么恩怨情仇都不存在了,大家都很满意。”

他微微蹙眉说:“你这些奇怪的逻辑都从哪里学来的?”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你死了,那我便守着你,等我死后就葬你旁边。”

我说:“这个故事编得简直是一段旷世绝恋,然后被后人传为人间佳话。”

谈到这些的时候我们刚做完爱,骆无穷牵着我的手,我们赤身裸体躺在卧室里。

“跟你说个事,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些很古怪的问题?”骆无穷说。

“没有啊,我不古怪啊。”

“你自己有多古怪估计你自己心里都没数,听我跟你一样一样说。”他说,“你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你喜欢对植物、动物甚至路边的椅子打招呼。比如:‘嗨,伙计,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嘿,老兄,你看上去精神不错!噢,这该死的天气,真是糟透了,你应该早一点回家的。’诸如此类,你说这些话就算了,你能不能不要用央视的翻译腔来说?害得我每次站你旁边都好想笑,又不想惊扰你,只能憋住,但你转眼又变回之前的样子。”

“这个我是知道的,其实我一直想要变成一个热情一点的人,可以自然地跟人打招呼。我喜欢跟它们打招呼是因为它们不会真的回应我,这样我就不会紧张了。”我跟他解释道。

“还有,你知不知道你做爱的时候经常走神?我那么投入那么卖力,这简直是对我的打击。最古怪的是:每次我们做完爱你都会非常正经非常严肃地跟我讨论各种古怪的想法和问题。”

他手舞足蹈着模仿我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

“你嫌弃我?”我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

“没有没有,就是觉得你特别可爱,不知道你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骆无穷赔着笑脸,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口上。

“其实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精神有问题?这些事我自己知道啊,但不觉得自己古怪。”我傲慢地说道。

关于那四场葬礼也的确是我在做爱的时候想起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做爱的时候想到葬礼的事。

“这个真的完全没有,只是觉得吧,你这本书有点复杂。你有时候很强势,有点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脾气有些古怪。有时候特别热情,有时候真的比我还六亲不认。有时候又觉得你特别像个小孩子,大脑里都是奇思妙想。我真想看看你脑袋里装了些什么,想看看你的大脑是怎么运转的。”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道。

“嗯,对我的缺点如数家珍。我都默默记下了,我心里有小疙瘩了。”我说。

“哪儿?我看看,这么大人了心眼儿还这么小!”

“又多了一个小疙瘩!”

骆无穷把手伸向我胳肢窝,我痒得在床上滚来滚去。

辞职后,我就跟骆无穷过着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安排约会、做饭、看电影、逛街、看展览……我感觉到了放松和愉悦感,尽量不去焦虑工作的问题。

我跟骆无穷俩人都不上班,我不问他工作的事,他也不问我。我有一些存款,还是感慨以前花钱太厉害,存款最多能支撑我半年没有工作。高伟欠我的钱基本上短时间内指望不上了,公司维持在收支平衡的状态。不过我也没有真打算在半年后再找工作,只想放个小长假调整一下状态。

不工作之后,我的焦虑症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相应的躯体反应也逐渐消失。我不再呕吐、心悸和神经刺麻,胃口变得很好,甚至觉得我应该考虑一下减肥。

我的身体很久没有这样健康过了,我很感激骆无穷陪伴着我走过了那段漆黑寒冷的时光。他很谦虚地拒绝了我的感激,他说我原本就很勇敢,即便没有他,我自己也是可以走过来的。

已经到了一月下旬,很快就是情人节和我三十一岁的生日,第二天便是大年夜。春天真的要到来了,我显得有些兴奋,但我想在新春之前把我的工作安排好。

小野对工作感到了厌倦,想做点自己的事,在我辞职之后不久他就跟着辞职了。辞职之后他开始谋划公众号的事,也算上了我一份。他到我家来找我商量公众号运营的细节和公众号的内容定位,我们打算试一段时间。

对于这件事我们显得信心满满,因为我们的社交账号累积了一批粉丝,我们日常文章的阅读量也可以轻松达到五万以上,上了热门的文章可以达到十万以上,我们只需要靠现在的平台把粉丝转移到公众号上就可以维持下去。并且我本身做了五年的运营,也许运营一家公司让我感到吃力,但运营一个公众号我还是有把握的。

有时候小野来找我,骆无穷也在,小野是性格热情的人,他好像跟谁都能聊两句,跟谁都能扯上点关系。我们三个会一起聊聊天,但大部分我跟小野聊工作的时候,骆无穷都在书房里捣鼓他自己的东西,有时候会给我们点咖啡和一些小吃。

小野问我:“你什么时候又换男人了?”当然这个时候骆无穷不在。

“什么叫又?这次我是认真的。”我说。

“你哪一次不说自己是认真的?”他反驳道。

小野对骆无穷是爱屋及乌,对他保持友好,又保留了一点同情,如同怜悯一个将死之人,因为男人在我身边不会留过三个月。小野一直认为是我无情无义地抛弃了他们,因为我无法说出跟他们分手的原因是:我才是那个不被爱的人。

骆无穷倒是不介意我身边有一个如同姐妹又如同兄弟一样的男人,他极少过问我跟小野的事。开始尝试做公众号之后,我进入了写作的状态,跟骆无穷也没有那么黏糊了。大脑的损伤让我写作效率极低,第一周的时候只写了两篇。而且公众号跟我们想的完全不同,他们相对更喜欢简单粗陋的快餐文化,比如娱乐八卦、星座、情感类,对文学完全没有耐心看下去。

我跟小野寻思着要不要改变一下内容风格,低俗的我们也是可以写的,想了几天还是没有下得去笔。在写作方面我天赋平平,但这一直是我情绪或感情的倾泻口,好像是比钱更珍贵的东西,这一点小野也这样认为。

虽然公众号做得不太顺利,我也没有因为这个过于忧虑,好像做自己喜欢的事无论赚不赚钱都挺开心的,可能因为我目前还没有到太需要用钱的地步。

骆无穷的极简主义理念影响了我,让我每个月省了一些钱,我不再乱买东西,那种一时兴起的东西就不买,可买可不买的东西也不买。

骆无穷身上有一种断舍离的清爽感,没有臃肿膨胀的欲望。断舍离之后留下的都是自己最需要的,我不需要穿一两次就不会再穿的衣服,不需要那么多包装和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也不需要那么多的社交和朋友,能留在身边的必然是自己真正热爱的。

赵心怡和我有一周没有联系了,一周前她跟刘聪的事再次在她家里掀起了家庭风暴。她妈妈把她还跟刘聪在一起的事告诉了她爸,之后的事情就是前两次事件的升级版。她跟她爸妈表示他们暂时会分开,刘聪跟她爸妈也是这样保证的,他会努力直到他们接受他。

当我知道这个事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不抗争到底啊?这样一说以后你们两个要再让他们接受就更难了,现在事情已经不能更糟了,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

赵心怡在电话里跟我说:“这远远不是最糟的时候,我对他们以死相逼都没用。他们说宁愿我去死,也不想看见我丢他们的人!我扛不住了,我压力太大了。”

之后赵心怡为了逃避她父母每天的微信、短信、电话轰炸直接关了手机。她关手机之前跟我说她想暂时逃避一下,叫我不要给她打电话,她接不到的,她不想看任何信息也不想听见电话响起。

我提出去她家找她,她一口拒绝了,说不想见人,求我别去。我心想还有刘聪陪着她,两个人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慢慢平复在她父母那里受到的伤害。

再次接到赵心怡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和骆无穷在熊猫基地看熊猫。她很激动地哭着对我说:“刘聪要跟我分手,他说跟我在一起压力太大了。”

“他人呢?”我问她。

“他走了,我立马追出去已经找不到人了,我给他打电话他把电话关了,我已经开车在附近找了他两个小时了,我找不到他。阿雅,我该怎么办?”赵心怡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跟我说。

听见赵心怡哭,我心里有些隐隐担忧,我想这一次他们要面临的问题比以往都严重。

“我先不跟你说了,你别急,我先给刘聪打个电话看下他电话能不能打通。”

“嗯嗯,那先不说了。”

挂掉电话之后,我满腔愤怒地给刘聪打电话,但电话依然关机。如果一个男人存心让对方找不到,那就很难找了。

我给赵心怡打电话说:“我马上开车过来帮你一起找,他在成都只有我们几个朋友,他肯定不会来找我们,他没有地方去,除非他马上买票离开成都。网吧你找了吗?他可能去经常去的网吧打游戏去了。”她说:“附近网吧都找过了,都不在。肯定找不到他了,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心乱如麻,我说:“你先回家,我过来找你,你别开车到处跑了。”

“你别过来了,我自己去找他就好了。”赵心怡说。

“我现在开车过来,可能要近一个小时,我出了绕城之后跟你说,你给我个位置,我过来找你。”赵心怡的状态让我很担心。

“谢谢你,阿雅。我求你,你别过来了!”赵心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再打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我拉着骆无穷就去了停车场。我坐在驾驶位让他上车,他说:“你下来,我来开,你一会儿好方便打电话联系,我开车比你快。”

我想我是急晕头了,我解开安全带换到了副驾驶。我一路给赵心怡打电话,电话还是打不通。我马上给谢薇薇和苏千万打电话说了这个事,让她们先去她家看看她在不在,然后再给我打电话。

没一会儿谢薇薇给我打电话来说赵心怡家里没有人,我们几个分头去找。我们开着车在我们经常去的地方转悠,去我们常去的咖啡馆、茶馆一家一家挨着找,直到晚上十点还是没有找到赵心怡,也没有看见刘聪的影子。

骆无穷把车停路边说:“我去买点水和吃的,你休息一下。”

我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已经晚上十点,我们找了整整六个小时,谢薇薇和苏千万那边也没有消息。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我不敢想也不敢说出口。我只想尽快找到心怡,陪在她身边才能让我安心,我不停地拨打她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的还是让人绝望的“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骆无穷买了水和面包回来,我喝了几口水,看着面包也没有胃口。骆无穷也很沉默,脸上已经很疲累了。

“一会儿我来开车,你休息一下。”我说。

“没事的,不累。”骆无穷说,“你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接着找。”他把面包递给我。

我咬了两口,干涩的面包让我难以下咽,喝了两口水才吞进去。他吃完面包说:“或许心怡不在这一片,你想一想她还可能去哪些地方?”

我闭着眼靠在座椅上想,赵心怡可能还会去哪里?我发现我的记忆全是碎片,无法形成完整的记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因为记忆缺失而对自己无比憎恶。

“我们去太古里看看。”我说。

我跟赵心怡经常在太古里玩,太古里在市中心,我们俩住在不同的方向,往中间走大家都比较方便,另外太古里可以满足我跟她所有的需求,购物、吃饭、喝东西、看电影。

十点半后的太古里很多店铺都已经关了门,天冷本来人就不多,我在一楼我们常去的咖啡馆找了一遍,都没有看见赵心怡。

我坐在喷泉旁边的石墩上,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找。

“要不先回家吧?可能她一会儿就主动联系你了呢!”骆无穷说。

“我想去她家楼下等她。”

“好,放心吧,没事的,一会儿她就回家了。”

我们又从市中心开到了赵心怡家楼下,我去她家敲了门,屋子里仍然没人。我给谢薇薇发了微信说我在心怡家楼下停车场入口旁边,看能不能等到她回家。谢薇薇打来电话问:“我们要不要报警?”我说:“失踪不是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报警吗?”她说:“不清楚,可以试试看行不行。”我说:“好啊。”

没过几分钟谢薇薇打来了电话,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心怡半个小时前在龙泉出了车祸,交警已经赶过去处理了。”

我颤抖着说:“具体位置,我马上赶过去。”

谢薇薇给我发来了地址,我颤抖着拿手机给骆无穷看地址:“快一点,心怡出了车祸。”我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开快一点,可能不严重的。”骆无穷一边安慰着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挂挡。

他按照导航一路狂奔过去,在高速路上我一直催促他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脑子里一片混沌,那一刻我希望有神明的存在,可以听到我心中的祈求。我愿意忏悔过错,虔诚皈依,只愿赵心怡没事。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看见赵心怡的车撞在了一辆大货车上,警车、救护车停在旁边。警察拉起了警戒线,驱散开围观的车和人。我下车冲过去,警察把我拦在了警戒线外面。我看见医院的人和警察围着赵心怡的车,我哭喊着要过去。

骆无穷冲过来抱住我,问警察:“人怎么样了?”

警察摇了摇头说:“当场死亡。”

我只觉浑身发软无力,只有喉咙能发出凄厉的哭喊,这种痛像是把我整个人都撕裂了,把我的心和灵魂撕得稀巴烂,让我想嘶喊、想呕吐,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骆无穷坐在我旁边,我多想我睁开眼看见的仍然是赵心怡。

我坐起来拔掉了氧气管子,骆无穷叫我别动,我说我没事了,然后拔掉了输液管子。

“心怡呢?”我话一问出口眼泪就忍不住地流下来了,骆无穷把我搂在怀里,我靠在他身上哭。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说:“被接走了,谢薇薇去警局处理了。”

“我想回家。”我的心好像被人活生生给剜掉了,除了哭我什么都做不了。

骆无穷去缴完费就把我送回了家,路上我只是流泪,他伸手把我的手握在手里,沉默无言。

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掏出钥匙链给他看:“这是心怡送给我的。”进门之后我把心怡送我的东西一样一样找出来给骆无穷看,“这个包、这个杯子、这副碗筷、这条丝巾……都是心怡送我的。”

骆无穷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哭得很累,脑袋很疼,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轻轻拨动一下就会让我崩溃。

“你说如果我每天多关心一下心怡,知道她的状态,她会不会就不会死?”我问骆无穷。

“跟你没有关系的,你不要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我习惯了别人围着我转,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关心别人。”我说,“在认识心怡之前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朋友,是她教会了我怎么跟别人做朋友,怎么跟别人相处。”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心怡的时候,她为了见我精心打扮了,站在我面前那么美。开始我总是疏远她,我拒绝她进入我的生活,这像是我的本能一样,我对所有人都这样。但她不介意,依然对我那么热情,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约我一起。我抑郁症那么严重她也不介意,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关心我让我开心。

她吃饭总会点很多菜,我教育她说太浪费了,根本吃不完。她总是换着不同的好吃的让我可以多吃一点,好像为了我,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慢慢地我接纳了她,我们一周总有四五天都在一起。那时候我没买车,她不管多远都来接我,不管多麻烦都要送我回家。我们经常在太古里喝咖啡,我记得她在十一月的天气仍然坚持光着腿穿裙子,因为那时候我要抽烟只能坐室外,她冷得发抖也要陪着我。

那时候她还没有和刘聪在一起,我看见过她的落寞,看见过她的无奈,看见过她努力地去追寻她的爱情,然后一次次地失望。

后来她跟刘聪在一起后,我终于觉得她找到属于她的爱情和幸福了。我自觉地给他们留私人空间,但她还是频繁地约我跟他们一起玩,怕我无聊怕我觉得她谈了恋爱之后就被冷落了。

她跟刘聪谈恋爱偶尔也会吵架,她会跟我吐槽,我总是叫她温柔一些、宽容一些。她说我把她变成了一个她都看不起的人,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委屈自己。

因为我看见过她的寂寞,我也看见了她有多爱刘聪,我知道相爱有多难,我不想让她后悔。我总开玩笑跟她说,你们谈恋爱,我比你们还辛苦。我想他们能白头偕老,我想好了送给她什么样的结婚礼物,想像她的亲姐姐一样看着她结婚生子。

现在如果可以,我只想她可以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每年我生日那天,零点一过,她都是第一个给我发红包的人,我知道她看着手机准备着,等时间跳到零点的那一刻给我生日祝福。然后她会给我发一段很长的话,她把我看得那样重要。

这些事我从来都没有为她做过,可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想不到我还为她做过些什么,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做到。

跟赵心怡认识的点点滴滴我都想起来了,以前总觉得她像我妹妹一样,有什么事都喜欢跟我说,遇到麻烦了总会向我询问意见,她觉得我很厉害。其实一直是她在照顾我,对我无微不至,无论我想做什么,她都是第一个支持我的人。

“我想睡觉。”我对骆无穷说。

“嗯,睡吧。”他轻轻拍着我的背。

之后的三天我除了喝水和上厕所一直在睡,可是赵心怡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那她一定是对我失望至极才不愿意到我的梦里来。

睡醒之后我给谢薇薇发了微信问心怡的事,她说交警那边的处理结果是:心怡超速闯红灯,她的全责。

她通知了心怡的父母,刘聪也知道了。我没有再说话。

骆无穷这几天一直守着我,他看见我醒了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吃不下。”

“那喝点牛奶。”他说。

我点了点头,他给我热了牛奶递给我。

“我想起一个故事,你想听吗?”我问骆无穷。

“想啊。”他坐到我旁边,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很温柔。

“我一个朋友的妹妹订婚之后跟未婚夫坐游轮旅游,我朋友也跟着去了。他妹夫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跟谁都能玩到一起,人也挺好的。就是有一个毛病:爱打牌。他妹夫在游轮上很快就跟其他游客混熟了,经常一起打牌,总是打到深夜才回去睡觉。

“有一天早上他妹妹敲他的房门问他,有没有看见她未婚夫。他说,没有啊,昨晚上他没有回来吗?他妹妹就哭了,说昨天晚上她赌气把门反锁了。她以为未婚夫会去他那里睡觉。他们很着急地去问跟她未婚夫一起打牌的人,他们都说昨晚上确实在一起打牌,打到凌晨三点多才散。

“后来他们推断的是:他回不了房间就想从甲板外翻窗户进去,但没有想到她把窗户也关了,然后他可能掉进了海里。

“游轮展开紧急搜索,但一直没有找到人。晚上他妹妹找到他,说她未婚夫已经死了。他安慰她说可能是被其他船救了也不一定。她说,不会的,我又梦见那朵黄色的花了,他肯定死了。

“他妹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的人,她每次梦见那朵黄色的花,家里就会有一个人去世,这件事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知道。

“第二天他去敲他妹妹的房门叫她吃早饭,一直无人开门。他很着急,找工作人员把门打开了,他妹妹留了遗书,跳海自杀了。他妹妹说是自己害死了未婚夫,她要陪着他。

“没有多久,他接到了她未婚夫的电话,他确实是掉进海里了,但被附近的渔船救了,渔民把他救回了渔村。那里很穷,没有通信设备,他走了三天才走到集市打电话回来。

“那时候他才明白,他妹妹梦见的那朵黄色的花是她自己。”

我说完看着骆无穷问他:“你相信宿命吗?”

“相信,因为这样可以让活着的人好受一些。”骆无穷说。

这时候我才真的理解了骆无穷,我跟他在这件事情上感同身受,我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

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大量的精神类药物和酒精混合服用是会死的?那一次我确实是想自杀的,是赵心怡救了我。如果那一次我死了,那饱尝这种痛苦的人就是赵心怡,她也会哭,会自责,会不知道怎么熬过这种撕心裂肺的痛。

死亡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场最后的抗争,抱以死的决心让自己获得安宁和自由。患抑郁症之后我就不再恐惧死亡,那会是我大脑做出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我自由选择生死的权利。

这三十年我尝过很多的苦,那些细碎的、巨大的、隐忍的、绝望的、生离死别的、生而为人的苦。

但那次住院之后我明白了,除了这些苦,我还得到了朋友给予我的甜,给予我的光与爱。我同样想回馈给他们这些,这些就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意义。

我曾以为我已看透了生死和无常,但我现在无法接受心怡已经离开我的事实。如果我死了,我带给家人和朋友的痛苦他们要怎样才能消磨掉?这些并非我所愿意看见的,我更希望他们不要悲伤,我想更自私一点,让他们为了我可以继续开心地生活下去。

“我饿了,我想吃面。”我对骆无穷说。

“我去给你煮。”

我靠在床头,回忆汹涌而来,我的记忆不再是碎片,好像过去的三十年我都记起来了。

骆无穷煮好了煎蛋面放在床头柜上说:“我做得不好吃,你将就吃一点,一会儿我们出去再吃点其他的。”

我起床披上衣服,把面端去了客厅吃。我嘴太苦,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我大口地把面塞进嘴里,赵心怡经常说我吃得少,总是担心我胃口不好。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我端着碗蹲在茶几旁哭。

赵心怡的葬礼安排在一周后。

我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外面是黑色的大衣,黑色的高跟鞋,只是我没有穿丝袜。我想起她大冬天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穿着,陪我坐在室外的咖啡馆喝东西,她跟我说爱美的女人是不在乎季节的。

快到春天了,空气里还是刺骨的寒冷。赵心怡的遗像放在灵堂正中间,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一轮新月又像一汪泉水。我去鞠躬行礼,赵心怡的妈妈看见我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忍住眼泪叫他们节哀。

谢薇薇和苏千万也憔悴了很多,我们相对无言,我拥抱着她们,三个人都在颤抖着抽泣。

我问她们:“刘聪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苏千万说:“进来就被心怡的爸妈和亲戚赶出去了。”

我从灵堂走出去的时候,看见刘聪站在外面抽烟,他看起来消瘦和呆滞。他看见我走出来想对我说点什么,张了嘴还是没有说出口。我从他身边走过,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他对于我来讲已经不是朋友了,我也不想把他当仇人,从此以后我们形同陌路。我不想恨他怨他打他骂他,我知道心怡不愿意看见我们反目成仇,但我也无法原谅他。

他辜负了她,他的软弱和逃避让一个真正的爱情主义者走上了穷途末路。

或许我把这些责任都推给他是不对的,心怡父母的责任无法推卸,但真正让心怡情绪失控的人还是刘聪,他是害死心怡的罪魁祸首。对于心怡来说,她挣脱了原生家庭的捆绑和一段让她无望的爱情。她不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恋人、谁的朋友,她是自由的鸟,飞向了缈缈青空。我希望她不要再回望这个世间,这里已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也包括我。

我拒绝了骆无穷的陪同,有一些痛苦是内心隐秘的秘密,不愿被人看到也不想要人分担。他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我心里很愧疚。心怡的去世多少会让他想起他妈妈的事,我的痛苦在一定程度上唤起了他记忆里的痛苦,我们需要各自安静一些,勇敢一些。

从葬礼上离开之后,我回到家里把心怡送给我的东西全部放进了纸箱,封存在衣柜最高的那一层。我把家里整理清洁了一遍,我用这些繁琐重复的劳动来欺骗我的大脑,这样可以暂时停止思考。

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我曾经思考过很多。我的悲观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如果可以有选择,我宁愿选择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小时候我常会谈到梦想,会幻想关于自己的未来。那时候的同学们会想自己以后是英雄、登上月球的科学家、孙悟空。而我只想避世而居,桃花源内,闲散一生。可是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我怕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小孩。

长大后我们都属于大多数人,都是被时间和世俗所裹挟的人,在生活里沉浮挣扎的普通人。

得了抑郁症之后,我时常厌恶自己,我想成为任何一个人,除了我自己。我厌恶那样病态的自己,却又无能为力。世上本就不存在清静之地,而是乌托邦破碎后的镜像,让我们看见自己的丑陋和软弱,也让我们无处可躲。

对于我来说,我曾幻想过的桃花源就是那座埋葬我的坟墓。就如我跟骆无穷说的那样,将我葬在落根树下,把我的名字刻在树上,再在旁边种三棵桃树,不要祭奠我,也别让眼泪惊扰了我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