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八章 瘾
第八章 瘾

每个人似乎都有“瘾”,有人痴迷游戏,有人痴迷美食,有人痴迷性,有人痴迷宗教……我是一个兴趣不多,对大部分爱好或是娱乐都不痴迷的人。

我唯独对两样东西有瘾:香烟和精神类药物。

因为我服用药物的时间太长,我对很多药物已经有了比较严重的成瘾性和依赖性。

对于我来说,在新的一年,我需要解决两个问题:断药和新的工作。我面对的第一关是减少药量并度过药物的戒断反应期。

药物对我来说副作用太大了,呕吐、嗜睡、乏力和对我大脑及记忆力的严重损伤让我无法思考问题。

我曾经试图摆脱对药物的依赖,我痛恨药物带给我的痛苦,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但在第三天的时候失败了,我对反复出现的自杀意图感到害怕,内心的绝望和痛苦如同成倍繁殖的病毒,将我啃噬得只剩下一堆虚张声势的白骨。

晚上睡觉前,我急功近利地减去二分之一的药量,按照正常的药物减量我最多只能减去四分之一的药量。

一半药量减下去,我发现自己无法入睡了,我变得烦躁,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无法入睡,医生曾跟我说,如果睡不着就不要躺着,起来走动,直至疲惫。睡觉前半个小时不要看书看电视玩手机,让大脑不要思考。

我好几次把手伸向药物,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告诉自己,这是第一步,我不能失败。

我从床上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但还是无法平复焦躁的情绪,我太紧张了。我从书柜拿了博尔赫斯的诗集,我一边朗诵着伟大的诗歌,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着,直到凌晨四点我才出现睡意。

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床头柜上的闹钟,早上六点半,我只睡了两个半小时。

睡眠障碍是出现的第一种反应,我清楚地知道接下来我将面临什么。焦虑会放大我每一根神经的感受,一根针掉在地上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声惊雷。

清晨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我听见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听见车辆经过发出的轻微震动,听见清晨的风卷起落叶的声响。我蜷缩在床上裹紧被子,轻软的羽绒被紧贴着我的身体。

我想当一只鸟,飞向繁花似锦的春天。

天还没有亮,我起床裹了一件厚厚的棉衣,往天台走去。我住顶楼,月色明亮的夜晚我会去天台看月亮,我一个人坐在楼顶,皎洁如水的月光洒在我身上,给我内心宁静的力量。天台总有一只猫也会出现在那样的夜晚,它步履轻盈地走在天台的栏杆上,眼神凌厉,对我不屑一顾。一人一猫,互不打扰,然后各自离去。

我从未在天台上看过这座城市的日出,此时,我坐在天台栏杆上,这座城市的人们大多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沉睡。我看着四周矗立的高楼,看着高楼外逐渐灰白的天际。在天气晴朗的雨后,在天府之城可以看见包围着这片盆地的雪山,它们在几百公里外高傲得像一幅名贵的画。

干冷的风让我打了一个哆嗦,我的大脑也清醒了很多。天色渐白,只是没有日出,也没有云彩。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车辆和人都逐渐多了起来,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新的一天。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像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无所事事。

我失望地回了家,这种失望对于我来说好像又是理所当然的。家里的安静沉闷让我感觉气压很低,药量的减少倒是让我的胃舒服了一些,没有那么强烈的恶心感。

我知道人体对于成瘾的记忆只有1—2周,当坚持过第一周,就胜利在望。只要后面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我就可以戒掉药物。当然这个关于“人体成瘾记忆”的时间并没有科学依据支持,这是我通过戒烟的身体和心理周期总结的,我曾经也是一个烟鬼。

我坐在沙发上发呆,我不想待在家里,我给骆无穷发信息问他有没有时间陪我出门逛逛。他一口应允,说到了给我电话。

过了一个小时他打电话说他到了,在小区门口。出门前我喷了点香水,我总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一股药味,像老年人身上散发出腐朽衰老的味道。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闻不到我身上的药味,我自己却觉得这个味道挥之不去,所以喜欢用香水盖一下。

我坐上车问骆无穷有没有闻到我身上有药味,他凑在我身边嗅了嗅说:“没有啊,就是香水味儿。”我说:“哦,那就好。”

骆无穷问我有没有想好去哪儿。我说,随便逛逛吧。我在成都生活了五年,却好像对这座城市除了酒吧和市中心的商场之外的地方一无所知。

骆无穷说他很多年没有在成都待了,也很陌生。他提议我们上午去省博物馆逛逛,然后下午去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看熊猫。我表示赞同。

省博物馆在浣花溪公园,我喜欢“浣花溪”这个名字。我们拿身份证换了门票进去。

博物馆的展品我了解不多,也就是瞎逛看稀奇,我比较俗,心里都是想这些东西肯定特别值钱,看得出来骆无穷跟我也差不多。

省博物馆里,我相对能说出一二的是佛教的作画风格,我跟骆无穷说佛教作画风格的变迁以及印度对中国佛教作画的影响,比如“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曹仲达的佛画衣服紧窄是受印度影响,佛像的服装犹如穿着薄纱刚从水里出来,所以有“曹衣出水”的说法。而吴道子的则是衣带犹如迎风飘逸,所以是“吴带当风”。

骆无穷看着我说:“你对这些还有研究?”

我笑着说:“曾经跟一个画家逛过这里,我也听得一知半解的。”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跟那画家。”

“没有后来了啊。”

“没有发生点什么故事?”

“逛博物馆又不是逛蒂芙尼,就是无聊一起逛逛,我顺便补充一下我的知识库。”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骆无穷问我。

“猜猜看。”

“喜欢有才华的?”

“不是啊,我当然喜欢有钱的。”

“你什么星座啊?”

“水瓶。”

“哦,那我想你会喜欢特别一点的人,可是我觉得自己很普通。”他自顾自地研究我的星座。

博物馆还没有逛完,我开始出现生理不适,看着周围的人群觉得非常烦躁,口渴、心里发慌、手开始微微颤抖、额头冒着冷汗。我虚弱地拉了拉骆无穷的衣角,我说我不舒服,想出去了。

骆无穷扶着我走出博物馆,我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他叫我等一下,他去车上拿水。

人群的压力让我想吐,我站起来趴在旁边的花坛开始干呕。骆无穷慌忙把水给我,我深呼吸了两口,喝了水,吃了两颗青梅,把想吐的感觉压了下去,现在只剩下虚弱。外面没有了人群的压力,空气流通让我好了很多。我坐在台阶上,缓了半个小时。我看骆无穷的表情有些忧虑,冲他笑着说我没事了。

骆无穷说下午就不去熊猫基地了,让我回家睡觉,明天再去熊猫基地。我也确实没有力气再去熊猫基地了,我们在附近吃了龙抄手就回了家。

我有些烦躁,不想看电影,也不想玩游戏,只是在屋子里转。骆无穷让我睡一会儿,我说怕他无聊,他说他可以看看书。

我躺在床上,他帮我盖好被子,然后搬了椅子,在我书柜拿了一本《幸存者》坐床边陪我。在我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格外安静,没有过多的忧虑也没有显得不耐烦,他好像把我这种糟糕的状态当作生活中很平常的事,让我没有被特殊对待的压力。

因为我身体不好和脾气有些古怪,家人和朋友单独面对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一个坐了二十年牢刚释放出来的囚犯,生怕一不小心就刺激到我敏感的神经。我对他们除了感激之外更多的是难过,我想他们在我面前也很辛苦吧。

以前认识的男人都很热烈,他们的喜欢很热烈,他们的身体很热烈。那时候我喜欢他们的热烈,觉得让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丰富和热情。可是最后发现彼此格格不入,我内心始终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除了在床上的时候,他们感受不到我任何的热情,他们也燃烧不了我,只是觉得我难以靠近,我与他们之间总隔着一层厚重冰凉的玻璃。

骆无穷跟他们有些不同,他不是一个情感热烈的人,我甚至都感受不到他情欲的气息。他更像一棵长在我身边的植物,或是吹过我生活的一阵温柔安静的风,更像飘在我头顶又白又软的云又幻化成了飘荡在我身边的洁白羽毛。

可是因为这样,我觉得他不像一个真实的存在,他像我在梦里给予自己苦难的一种补偿。

他在博物馆里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喜欢温柔的人。他说他很普通,可是他跟我以往遇见的男人都不同,让我想要靠近他。

“你帮我把书桌上的Kindle拿过来。”我坐起身来,在后背多垫了一个枕头。

骆无穷去拿了Kindle递给我,我说:“我念诗给你听。”

我选了一篇阿方斯娜·斯托尔妮的《我将敢于亲吻你》,用重庆话读给他听:

你,双手强硬,有铁的甜蜜,

眼睛阴霾像起风暴的海,

所有运气和幸福都端坐你手;

幸运追随你,幸运是你的狗。

看看我在这里你的身边:被甜蜜地遗弃。

我是一朵百合坠落在一座山的脚下。

看看我在这里你的身边……这道光浸浴我,

从你眼中投来,像初生的太阳。

我多妒忌你的指甲嵌进你的手指

你的手指嵌进手掌,

而你整个人嵌进你灵魂的模具!

我多妒忌你的指甲嵌进你的手指!

我在你的脚掌呼唤你,为你的脚掌癫狂……

哦,你的眼睛令我惊异……它们看向天空

就让天空迸出星星。我跪在地上

用轻微的呼气卑微地呼唤你。

捡起我的乞求:听见我驯服的声音,

回头看看我在的地方,我跪着没有气息。

敏感你的痛苦,被你的笑声奴役,

紧随你的渴望,做你思想的影子。

捡起这个欲望:给我你的死亡,

你最后的遗弃,你最后的目光,

给我你的懦弱;为了完全拥有你,

也给我一切终结的那同一个瞬间。

我将看进你的眼睛,当阴影开始,

缓慢围绕你……当大厅里能听见

一个神秘的声响不是脚步或翅膀,

一个神秘的声响在地毯上蔓延。

我将看进你的眼睛,当死亡订上

你被深爱的、我从未亲吻过的嘴,

我将敢于亲吻你,当夜晚聚形于

你被截断的生命。

“哈哈哈哈……重庆话太好玩了。”骆无穷笑得前仆后仰。

“你用成都话给我读读书。”

“我才没那么傻呢!”

他从我手上拿过Kindle说:“其实我已经不太会说成都话了。你不用觉得我坐在你旁边无聊,所以想逗我开心,其实在你旁边我一点都不无聊。你在我面前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做。”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点酸楚,我好像突然之间被一个人理解了。

跟叶穆分手后我的性格大变,让我变得出众。我更像一个滑稽的演员,他们喜欢看我的表演。我炫耀着我的智商和情商,我把一切平淡无奇的事用语言用文字彰显我的天赋。

那时候我身边围着很多喜欢我的人,有像李喻那样把我当朋友的人,也有像小富那样仰慕我才华的人,当然也有潇潇那样利用我资源的人。他们很多时候都对我都挺好的,包括潇潇,即使她不再是我的朋友,我想某些时候她对我还是有真心的。

我也感念身边朋友对我的偏爱,但唯独没有人理解过我。他们不会理解我作为一个内向的人,在取悦另一个人的时候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可是如果我不取悦别人,便没有人看到我,更没有人在意我,他们对我的好是我用这种压力换来的。

我拿掉一个枕头,平躺下去。我像收回了利爪的野兽,在阳光下舔舐着自己的皮毛,变得温顺平和。

“你把我的药扔了吧。”我侧过身跟骆无穷说。

“为什么要扔了?”

“我想快一点把药断掉。”

“不行,我查了一下不能直接断药的。”

“我不知道按照这个进程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断掉药。”

“一辈子那么长,慢慢来呗。”

我闭上眼,心里想着从住院到现在我和骆无穷之间发生的事。但我好像遗忘了一些什么,有一些记忆在我大脑里只有很短的片段,大部分事情都变得模糊。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形成清晰的记忆,焦躁一点一点地占据我的神经。

“骆无穷,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发生的事,我记忆好模糊啊,我记不起来了。”我哽咽着说道,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戒断反应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身体。

骆无穷看见我哭了吓了一跳,拿纸巾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说:“别急别急,我跟你说说我的这个版本。”

骆无穷正襟危坐干咳了两声说:“你从急诊转过来的时候还在昏迷中,我因为食物中毒正在输液。赵心怡守在你旁边,当时你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我肚子难受也睡不着,就这样看着你,那时候我还挺担心你的。

“你昏迷的时候哭过,你自己可能不知道,赵心怡睡着了。我看着你的眼泪就这么顺着眼角流出来,我心里莫名难过,我悄悄起床帮你把眼泪擦掉。

“后来你醒了我也就放心了,赵心怡有事离开就托我照顾你,你睡在我病床上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可乐,觉得你懵懵懂懂的样子好可爱就逗了你一下,没想到吓到你了。

“徐嘉敏来看我的时候我特别不乐意,我怕你误会她跟我的关系。其实她是我奶奶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奶奶年纪大了,我也不想跟她针锋相对。

“我不喜欢我奶奶,因为她跟我妈妈的关系不好,我妈妈得抑郁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我妈妈跳楼自杀后很多年我都不去看她,直到我爸爸去世。她已没有当年那种盛气凌人的模样,她衰老得让我几乎认不出她,也不再那么恨她,她现在只是一个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可怜女人。

“其实去年我谈过一次恋爱,因为我之前工作太忙很少陪她,她觉得很委屈就跟我分手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其实也挺好的,不用对人有所亏欠。只是好像跟所有人都没有关联,那时候我羡慕你有赵心怡这样紧张你的朋友。

“那时候我很想照顾你,看见你冲我发脾气我又觉得很开心。可能我比较贱吧,所以我对你死缠烂打,我很少这么厚脸皮追女孩子的。那时候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要与之相关的人,我自不量力地想要照顾你,想让你快乐。

“你对我爱搭不理还凶巴巴的,直到你约我吃饭……

“你睡着啦?那我下次再接着跟你说。”骆无穷看见我闭着眼也没有什么反应以为我睡着了。我有了一些睡意,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我在他面前是个渺小的无用之人。

我睡醒时,骆无穷还守在我身边,骆无穷对我的照顾像是在照顾一个病重的人。我曾经也这样守在叶穆的身边,那时候他眼睛出现了短暂的失明。我们没有钱去医院,他说是以前打拳的时候伤着了,偶尔会出现这种视力问题,看不清楚东西,但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时候我担心过他无法复明,我心里暗暗想如果他无法复明那我就照顾他一辈子,我出去工作、照顾他、陪伴他,我不会让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我每天牵着他的手出去散步,他走在我旁边小心地迈着步子,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被他依赖和需要的人。

现在换作自己被照顾,我有点惶恐,想把这种好意推出门外。我是一个习惯了孤独和自虐的人,当一个人认真待我好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不配的。我不知道怎么去回报骆无穷对我的好,他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不需要我的钱也不需要我的身体,而我枯竭苍白的爱已经无法作为回应。

我叫骆无穷回去,我想一个人待着。他执拗地说要陪着我,怕我一个人有事无人照料,而我迫切地想把他赶走,我对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我不想再接纳他了。

骆无穷对我突然改变的态度觉得莫名其妙和委屈,我让他滚的时候,他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我打开门指着门外让他滚,他拿着他的车钥匙愤怒离去。

我靠着沙发蹲下来痛哭,我多羡慕那些完整的人啊,他们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我心里对叶穆的恨意再一次席卷而来,我把沙发上的书和靠垫全部扔在地上,我无法忘记他对我的伤害。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恨也成了一种瘾。好像我所有的不快乐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断绝了我所有幸福的可能,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让我就这样自卑着自怜自艾。

我的焦虑和抑郁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意志力,我像一个瘾君子一样把那些白色的小药丸放进嘴里。

我慢慢变得平静,我蜷缩在那里,等待我心里刚才的那场海啸把我的信心摧毁得一点不剩。

睡醒之后我自责、懊悔不已,我想给骆无穷发微信道歉。转念我又试图说服自己:算了吧,就这样也好,不要去打扰他了,这是为了他好。三个小时过去了,我脑子里全是骆无穷。

大门传来了敲门声,我很开心地去开门,我想是骆无穷来看我了。打开门的时候,门口站着的男人不是骆无穷,而是那个因为我焦虑症发作被我吓跑的前男友。

“衍雅。”他先开口叫我。

“有什么事吗?”我一脸的冷冰冰。

“我能进去说吗?”他小声问我。

“有事就说事,别浪费我时间。”我觉得多跟他说一个字都是废话。

“之前的事对不起。”他低着头说道。

“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你可以走了。”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他抬起头看着我问道。

“重新开始?你当是拍《春光乍泄》吗?你告诉我,我们要怎么重新开始?我生病的时候你丢下我,销声匿迹。现在过了这么久了,你跟我说重新开始?你脑子没毛病吧?”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他的出现让我想起了半年前那一刻的恩断义绝。

一个邻居开门扔垃圾,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你如果是来找我和好的,你可以走了。”我说道。

他脸上流露出尴尬和难过的表情。

“我知道当初不负责任走了是我不对,但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你发病太吓人了,我只能逃避。我是我家里的独生子,我爸妈不会同意我跟你在一起,这对我来讲压力太大了。”他说。

“跟你在一起之前我没有隐瞒过我有病的事,你那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不介意。当然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早就默认分手了,你家人接不接受,现在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过了这么久,我还是无法忘记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从来没有谁可以像你一样让我觉得那么开心。”

“别恶心我行吗?你搞清楚一点: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以后都不可能喜欢你。你可以走了。”他让我觉得恶心。

“好吧,你还有一些衣服在我家里,你有空过来拿。”他说。

“扔了。”

“衍雅,我们真的不能和好了吗?”他可怜地哀求道,这让我感到更加恶心。

“滚!”

我把门重重关上,其实我早就不恨他了,我清楚要一个人接受我这样一个病人是很难的,我不能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不正常。

我仍然觉得很委屈,我也曾真心待他,想给他快乐,想我们可以像其他恋人一样,虽偶有矛盾但总有爱可以互相羁绊。

我更加想念骆无穷,我的喜怒无常伤害了他。我给他发了微信,但他没有回我。我这样看着电话,期待他回我信息。

好像时间变得特别慢,我忍无可忍,我想我应该去找他,亲口对他说“对不起”。

我开车去了他家,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我以前是一个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人,对任何事我都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说辞。如果有人试图跟我讲道理,那我会让他知道我就是道理。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得承认自己有时候就是错了。

骆无穷打开门看见我有点惊讶,他像刚从床上起来,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

我看着他说:“对不起。”我扭捏着双手接着说,“我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你不要生气了。”

“你先进来,外面风好大。”骆无穷说。

他侧身把我让进门,然后把门关上。

“你原谅我了吗?”我抬头看着他,他坐到沙发上,我过去站他面前。

“我没有生气啊!”骆无穷揉着惺忪的眼睛说。

“那你为什么不回我微信?”我问他。

“昨天晚上,你把我都气感冒了,吃了药一直在睡觉。现在还在发烧呢,来,你摸摸。”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额头上。

“真发烧了。”我摸着他发烫的额头说。

“你说好普通话,是发烧,不是发骚。”

“吃药了吗?”

“今天还没吃,你敲门才把我吵醒。”

我环视了一圈他的客厅,看见他添置了一张实木餐桌和两把椅子:“咦,你买餐桌了啊?”

“嗯,之前想着你万一要过来吃饭,坐餐桌会舒服一点。不过昨晚上回家我差点气得把它们扔了。”

我看他还对昨晚上的事有些介怀,我坐他旁边,拽了拽他的袖口说:“别生气了嘛,我们今天就坐餐桌上吃饭。”

“你要给我做饭吃吗?”他又孩子气地问道。

“没有啊,我的意思是我们点外卖坐在餐桌上吃。”

“把餐桌扔了!”

“哈哈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菜做给你吃。”

“你等我洗漱换衣服,我跟你一起去。”骆无穷说。

他坚持跟我一起去菜市场,说要出门透透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在菜市场的时候他跟我说昨天晚上他差点被我气哭了,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后来他又觉得我在他那里应该是无拘无束的,是自由的。

我熬了白粥,做了白切鸡、清炒菜心和茄饼。骆无穷在书房说有事做,我把饭菜在餐桌上摆好叫他吃饭。

骆无穷看起来胃口很好,也不像生病的样子。

“还生气吗?”我问他。他买的椅子坐起来很舒服。

“生气啊,都快气炸了,至少还要给我做三顿饭,我才不那么气。”骆无穷说。

“骆无穷,你不要得寸进尺。”

“两顿,不能再少了。”他跟我讨价还价。

“戒断反应让我无法控制情绪,接下来一周的情绪变化都不在我的控制里。无论我说了什么过激的话,做了多过分的事,你都不要当真,都不是我的本意,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最好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视线。”

“我知道了。”

“之后的一周我就住你这里了。”

“啊,哦,好的。”

这时候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要强制断药,我不想再经历漫长的戒断过程了。我不想让那些反反复复的情绪再伤害到骆无穷,即便我知道这个强制戒断的过程会很艰辛。

晚饭后我自己在客厅玩手机游戏,让自己注意力转移。骆无穷吃了退烧药在我旁边一边看我打游戏,一边打瞌睡。

“你去床上睡吧,我睡得比较晚,你不用陪我。”

“沙发就是我的床。”他说。我忘记了像他这样的极简主义者不可能有多余的床,我叫他睡床我睡沙发,他坚决不同意。

“那要不你跟我一起睡床吧?你感冒了,睡沙发怕你着凉。”

“没门,不要以为我生病了就想对我为所欲为。”他直言不讳地拒绝了我要跟他同床的建议。

“闭嘴吧,你看你病恹恹的,我会对你有兴趣?”

“你这种如狼似虎的年龄可是很难说的。”他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那随便你,反正感冒的又不是我。”

他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把他身体放平,去卧室找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回房间睡了。骆无穷的房间很整洁,当然除了床和床头柜之外只有一把椅子和衣柜,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喜好。

他床上有一股清淡的香水味,对于我来讲整个房间都是陌生的味道。但第一个夜晚没有我想的那么难挨,可能因为昨天的药吃得太多,直到今天药效依然强劲。

真正让我感受到戒断反应是在骆无穷家的第二天,骆无穷退了烧,感冒也好了一大半。焦躁伴随着亢奋,我不停地跟骆无穷说话,不知疲累,一会儿又蜷缩在沙发上觉得了无生趣,沉默不语。

骆无穷好像也慢慢适应了我情绪的不稳定,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去超市给我买了话梅之类的酸食,怕我恶心反胃。他嬉皮笑脸的,一会儿逗我一下,说伺候我像伺候一个孕妇。我甚至感受到了他观察我情绪变化的乐趣,他觉得我的喜怒无常、忽冷忽热很好玩。

晚上我焦虑发作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我戒断反应的强烈,我躺在床上扭曲着身体,神经像在被虫蚁爬咬,神经的刺麻让我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身体。

“你的药呢?”骆无穷一边翻我的包一边问我。

“我没有带药,我想强制戒断。”

“傻啊你!”

骆无穷试图抱住我让我平静下来,我怒不可遏地推开他,因为他的触碰让我身体的刺麻反应更加强烈。他坐在一旁手足无措,眼泪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流下来,我多想抚摸他的眼泪,像抚平自己的伤痛一般。

我伸手过去抚摸他脸上冰凉的眼泪,我告诉他,别怕,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他抓着我的手,我在他的悲伤里慢慢平静下来,我像感受到了因爱而吹起来的风,我无法抗拒这种平和的力量。

第三天我的焦虑和狂躁已经好了很多,焦虑发作已经没有前一天晚上那么严重,刺麻感缓解了很多。我沉浸在了无穷无尽的悲伤里,伴随着的是整夜的失眠。抑郁,让我如同被死亡的气息包裹着,我陷入了想自杀的情绪里。

骆无穷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他说我像一朵蘑菇一样,缩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并不想跟他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坐着或躺着,我感受不到关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哭,吃饭哭,洗澡哭,发呆也哭,骆无穷好像习惯了我情绪的大起大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即便骆无穷在身边,对于我来说这依然是一场漫长而孤立无援的战斗,而对于手无寸铁的我,在这一场战斗里毫无胜算。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绝望,我不知道下一次的狂风暴雨什么时候会来到。

情绪稳定的时候我也会跟骆无穷聊聊天,大部分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他跟我说起他认识我之后的事,也会说说他以前的生活。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怪癖,或是上瘾的事。他说读书的时候对游戏上瘾,后来工作后对钱上瘾,这两年有点无欲无求了,很难对什么事感兴趣,再然后就遇到了我。

我问他:“看见我这样不害怕吗?”

他说:“怕呀,怕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你对每个喜欢的女孩子都这样吗?”我问他。

“除了你,换作任何一个人让我滚,我都不可能还愿意这样伺候着,就算是天仙都不行。”他笑着说。

经历过很多的感情,我听够了男人的花言巧语,有时候我也假装相信,他们也觉得好像骗到我了。可是他们不知道,除了我自己愿意被骗,他们那些肤浅的手段和甜言蜜语根本骗不到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他们。

可是面对骆无穷的时候,我愿意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怀疑他,也不怀疑自己。

我曾经对爱情失望,我用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断绝了自己对爱情的期望,像断掉一种虚妄的瘾。骆无穷像是吹进我生活里的那阵风,复燃了我死灰般的爱情,我曾经抗拒过他进入我的生活,现在更愿意那些还有些余温的灰烬跟着风飞舞。

在断药的第五天,我的戒断反应已经好了很多,因为强制断药加重的焦虑和抑郁已经在我可控的范围内。我精神状态比起吃药的时候明显好转,很少再呕吐,食欲开始好转。焦虑发作也没有那么强烈的躯体障碍,只是偶尔会心悸和发麻。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好的转变,骆无穷看见我精神状态好了起来,又缠着要我给他做饭吃。

我精神状态好了些,也想做点事活动一下。我跟他去菜市场买完菜,手牵手回来,出了电梯看见徐嘉敏站在他门口等他。

骆无穷牵着我走过去问道:“你来干吗?”

“你奶奶说你感冒了,让我来看看你。”徐嘉敏说。

骆无穷打开门把菜递给我,让我进屋,说跟她说几句话。我想他是怕徐嘉敏再说出什么刺激到我的话,所以并没有让她进屋的意思。我进屋之后,他顺手就把门关上了。

我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过了十来分钟骆无穷就进屋了。我没有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骆无穷说因为他奶奶身体不太好,想让他回去看看她。他奶奶之前给他打了电话,他没有理会,所以直接让徐嘉敏上门来了。

我们没有再讨论他奶奶的事,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伤痛不想宣之于口。我们都在等时间治愈,不管有多缓慢,终归会变得不痛不痒。

我想我对叶穆的情感也一样,终有一天关于他的回忆再也无法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只是我人生的一段路程,跟过去的昨天和今天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我亲吻着骆无穷的嘴唇,我们拥抱纠缠在一起。他吹动着我敏感的情欲,我像一只篮子在河流上漂荡,不知道他会带我走向哪里。他亲吻着我的脖子、锁骨,双手在我后背游走。

我的手伸向他的腰腹,他突然停了下来问我:“你现在脑子是清醒的吗?”

“这种时候脑子怎么可能是清醒的呢?”我的大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意思是你之前跟我说无论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都让我不要当真。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你说的过分的事。”他严肃认真地问我。

他话一出口,我几乎是笑场了,停下了撩拨他身体的双手,想了一想说:“那我让你看看我更过分的时候。”

我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我给他我的狂热、温柔和雨季后的情欲,我想给他我的一切,我颤栗的身体和一颗颤动的心。

我睁开眼,这是我断药的第七天。我枕在骆无穷的手臂上,我想把它挪开,却惊醒了他。他说:“你醒啦,你的背真好看。”我转过身搂着他的脖子,我亲吻了他的眼睛,他的睫毛轻轻扑闪。

药物的戒断反应对我的影响已经很轻微,失眠的问题也还是问题,抑郁和焦虑依然存在,对于药物依然还存有心瘾,但在生理上已经没有强烈的依赖感。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场自我意志力的胜利。